一路风尘赶往北冥府，天色已晚，悼念的仙家大都各自休息，只等明日下葬。
羡鸢双亲已殁多年，又不常与他人来往，提及她时，最多是北冥傲雪薄命的妻子，尚未过门便死了，是以来了如此多的仙人，想来看的也是傲雪的面。
白麻孝布替去红灯彩绸，装饰了阴沉的北冥府，间或有哀婉琴声，透过如水夜色，凄凄切切。
迎接我们的仍是上次的黑鲤精，提着盏白色灯笼，面上没了红光，却也不见得多有伤感，头上扎一条素麻，见到太白，又是一揖到地：“太白星君。”
太白起先大约忧心我方醒身体不好，路上便一直拽着我的手藏在宽大衣袖下，时不时渡些仙气过来。我原想挣开，思及他一番苦心，如此晚了还带我出门，也就任由他握住。
只是答礼时也不见松开，这就不大好，我悄悄甩了甩想让他放手，不想却被拉得更紧，碍着有外人在场，又不便发作，手被攥出了汗。
太白问黑鲤精：“北冥傲雪现在何处？”
黑鲤精乌溜溜一双眼正盯着太白与我相连的袖口，听见问话，忙道：“主上正替羡鸢君守灵，吩咐不得打扰，星君星夜到访，若要寻主人，不如等明日。”
太白望了我一眼，我摇摇头，他便道：“你速去通报，就说我有事找他。”
黑鲤精甚是为难：“主上说谁也不见，纵是星君，只怕也……”
太白自言自语：“他倒是很容易钻这种牛角尖，”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黑鲤精带路，豁达道，“算了，不为难你，我小弟子现在你们这，先领我过去见他。”
黑鲤精闻言，感激溢于言表：“多谢星君。”转过身举着灯笼引路。
我用力捏了下太白袖里的那只手，责怪他怎么不坚持让黑鲤精前去通报，却见他随手画了张符，射出一道浅蓝光晕，融入黑鲤精后颈。
黑鲤精似乎无所觉察，仍是在前面走着。
太白扯扯我，道：“走了，去找北冥傲雪。”
我看了看黑鲤精，好奇道：“他怎么了？”
太白瞭望黑鲤精渐行渐远的身影，郑重道：“领我们去找少真。”
灵堂搭在了正厅，无一不是按了北冥府正室亡故的规矩。
太白送我到门口，想了想：“为师在外面等你。”
我望见里面没什么伺候的小仙，想来已被屏退，只留傲雪一人守灵，掂量道：“你千万别走太远，我怕一言不合他要动手，打起来我没胜算。”
他笑起来：“傲雪不像是这样的人，不过难得看你这么露怯，我保证你一喊，就冲进去救你，好不好？”
我这才松开他走了进去。
傲雪此刻正坐在灵床上，看起来并不悲伤，调着一张古琴琴弦。身边躺着羡鸢尸身，化了淡妆，仅仅遮住失血的苍白脸色，嘴唇却涂得丹霞般艳丽。
那琴我见过，依稀是羡鸢最中意的那张，定情一曲，弹得也正是它。
傲雪调得认真，仿佛只是偶然见到这张琴，偶然想要试一试音，偶然又发现它的琴弦有些松动，便坐下来调试。
我站在他身边，斟酌怎么样才可以开口，眼下我的身份来见他，确确有几分不妥。毕竟，他将寻回妻子的事托付给我，是我有负所托。
只是想过他守着羡鸢脚边的长明灯默然无语，也想过他哀不自禁恸哭，却没想到只是在调一张琴。
良久，傲雪终于道，手底仍是在调弦，头也不抬：“你是入内子魂境的小元君？”
我想了想，只小声蹦出三个字：“对不起。”顿了会，“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
他偏过头，看着仿佛熟睡的羡鸢一眼：“不怪你，令元君无辜涉险，北冥府必当报答。”又问，“元君找我，什么事？”
我斟酌道：“嗯……羡鸢君，她有话要我同你说。”
傲雪缓缓将视线转向我，脸色被灵堂内忽明忽灭的烛火照得诡异：“她还会有话和我说么？”
我吓退两步，又小心蹭回羡鸢的灵床旁，借看她恬静的脸，找回一丝勇气：“羡鸢君说，傲雪神君，其实一直以来，你都错了。”
他轻揉着琴弦，并不发出声音，冷笑道：“我错了什么？她眼睛失明，我就愿意娶她，她喜欢籍江，我就给籍江娶她的机会，这样带她，不好么？”
我吸了一口气：“羡鸢君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别人。”
他抚弄琴弦的手顿住。
我说：“我最开始见到羡鸢君时，以为是她负了你，后来又以为她也负了籍江，直到最后才觉得，是你们负了她。”
其实事情到这步不可挽回的田地，再说谁负了谁，又有什么意义。
都已是红颜白骨。
羡鸢再也不能凉凉的笑出声，籍江也不会拿着草鲲想要送人。
但有些话，仍是要说出来：“傲雪君，你可知道，羡鸢君苦苦学琴，为得只是你能听一听，那天她躲在屏风后面，听见你夸她，心里高兴又不好说出来，回去后，把那首曲子又练了好几遍。你让她画画，她难过的都要哭出来，结果听见你把画纸收起，还要强颜欢笑。”
傲雪忽然打断我：“你怎么知道？”
我舔舔唇，尴尬道：“我进入了羡鸢君的记忆，所以……神君你画的画，我也知道……”
他狭长的冷眸里打了个火花，冷冷看着我：“看见又如何？”
我被他一盯，忘记下面要说的话，结巴道：“不，我，我就觉得既然神君你描了羡鸢君抚琴的丹青，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她一定很高兴。”
他没有良心的笑起来，说出的话冷若冰霜：“她会高兴？她不是后来喜欢上籍江了么，我不告诉她，正可以没有压力投入他的怀抱。”
我摇头道：“我说了，羡鸢君从头到尾，喜欢的是你，也只是你。”为了让他相信，补充道，“神君，你所谓羡鸢君对籍江有意，不过就是看见他俩常在一起，其实那也没什么……她只是想从籍江君口里听到些你的消息……”
傲雪冷冷道：“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说完继续调起琴弦。
我愣了愣，挠头道：“这个我想不会吧，她不是还答应你的求婚了么？”
傲雪的眼神猛然凛冽起来，锋利如刀的看向我，一字一字：“你说什么？”
我这才想起羡鸢要转达的话：“羡鸢君想我告诉你，她知道那天在船里的人是你，哪怕是试探，她也想答应你一次。”
我又说：“羡鸢君一直都很自卑，她爹娘因为眼睛的事应劫后，愈发不敢见你，但对你的喜欢却一点也没有少过。那天你化作籍江的样子去找她，她一开始已认出你，却没有说，只是贪恋想同你在一起多一刻，你说要陪她看北冥海，她一直记在心里，她想，哪怕是骗她的，也好过终日只在思念中。没有想到，等来了籍江的死讯。”
“籍江君是为她死的，她想着以自己八成神力筑出魂境护他，有天真的嫁给你，也算对北冥家有交代，却没想到你对她更加不满，从不过问一句。还……还……”我眼风里觊见傲雪深沉的脸色，琢磨这段还是跳过去的好，“她爱你爱得本就卑微，多年来一直像是自我欺骗，可是你从来不信她，也没有爱过她，连一点希望也不给她。”
我看着傲雪：“这些话现在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是冷清的羡鸢君所说吧？可见她日日骗自己，骗得有多深，只是有天骗不下去了，才躲到了魂境。”
“她最后的愿望，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但是不说出来，委实太凄苦了。”
“她想看一眼那****口中的北冥海。”
傲雪垂着眼，手在琴弦上来回摩挲，良久：“她死后，这张琴怎么也调不好。”
我沉默着等待下文。
“你说，这是不是人琴俱亡？”他忽然将琴用力掷在地上，终于掩盖不了悲伤的表情，伏在羡鸢灵床上，头埋在臂弯，只露出不断抽动的肩膀，无声的哭泣。
我默然退出灵堂。
太白一脸沉痛迎上来，想拍拍我的肩，最后还是放下手：“为师都听见了，你做的很好。”
伯牙绝弦，人琴俱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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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到这里，悲剧的我发现，还是需要靠一章番外才能把故事说全……恩哼，明儿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