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岁城破那一年，齐国整整建国四百年。那夜天降五星连珠的异象，城里的百姓战战兢兢躲在屋里，一方面关心官方很早就宣布的天象奇观，跃跃欲试想见上一眼，另一方面又紧张地看见街上身披戎装的士兵手持剑戟，阔步走入他们高不可攀的王城。
天岁城的王城建得高大威猛，漆黑的城墙起于垒土之台，从外面望来，是最坚不可摧的堡垒。在如此压倒性的气势下，平民们甚至很少能在路过它时腿不打颤。
但这天王城燃起熏天的火焰，映红了五星连珠的夜空，四百年基业顷刻化为灰烬，以如此盛大的方式。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见到改朝换代这一天。
今年开春时，齐国还是上上下下一片恬然，几个长期闲置的天文官算出五星连珠，抓住机遇欢天喜地往上报，一层层也都欢天喜地，就连一向不大管事的敬帝听了这消息也很开心，拟了个折子，今年赋税减半，擢尚书令颁下去，又昭告天下，他准备娶第十二位后妃，所以今年不光赋税减半，还要大赦天下。因此不论是老实种地的还是不老实偷地的，对今年都很满意，街头巷尾说的是，盛世气象。
敬帝登基九年，在人民稀薄的记忆里，除了每年春稷会披上宽大的明黄色长袍，一个人飘飘渺渺站在垒起的祁仙台上向苍天祈禳国泰民安，便再没什么别的印象。照说王主暗弱，便会有外戚擅权，是千百年不变的道理，大齐竟这般平平顺顺过了九年，还隐隐显出四海升平，委实上天垂怜。若街头的茶馆里有人这么说了，也会有几个自视知晓些秘辛的，神神秘秘凑过来说，莫看敬帝现在这样不问事，九年前的天岁城，却是他逼宫禅让，残杀兄长，这样的皇帝，背地里有怎样手腕，都是可能的。大家恍然大悟点点头，又狐疑看看四周，继续低头喝茶。
白炎军杀入皇城时，敬帝正在九重塔上摹着他第十二妃的画像，那位妃子娴静地秉烛站在一旁，偶尔添些墨，又拨拨灯花，低着如烟眉眼不说话。静帝忽然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画，摇头搁笔叹息：“华妃，我还是画得不像你。”
华妃噗嗤一声笑了：“你若画的不像，天下还有谁能画得像。”她轻提袖口，露出一截如凝脂的手腕，还戴着一只翠色上好的玉镯，接过敬帝的笔，在画中人的裙角晕上几点水色，笑眯眯道：“我还是喜欢这颜色多些。”
敬帝看着她，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终是没说出话来，拾起笔，又描起画中人的云鬟。
白炎军便在此时杀的进来，走在最前面的，竟不是他们的领袖白炎。一个满是辛劳却遮盖不住眼中洋溢兴奋的将官，带着杀气腾腾的士卒，如同盯着绣满鲜花的未来一般，盯着敬帝和华妃。他拍拍手，身边的传令官便立刻端上来一壶酒。
那传令官手腕微微的颤抖，不敢抬头见他曾经的王。敬帝淡淡看了一眼，勾起嘴角笑，那酒壶是他赐给白炎的，彼时白炎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孩子，他也刚刚十四，有了第一位侧妃，当朝太傅的长女，长他三岁。无趣的酒宴上见到了白炎，气味相投，便将皇家礼器赠他。
将官压控制了嗓子压抑激动的声音，却盖不住眼里为权利而疯狂的赤红光芒：“敬帝请，将军说，相交多年，恕他不能送您一程。至于他人，”他扫了眼华妃，露出促狭的笑意，“可以放一条生路。”
敬帝点点头，坦然伸手去取杯子，一直沉默的华妃却忽然抢过杯子，挡在敬帝面前，举杯对着一室灯辉下灼眼的银甲将士大声道：“今日，是大齐亡国之日，古往今来并未曾有过只兴不衰的道理，今日齐国败亡，静帝与我并不怨他人，你们揭竿而起，自然有敬帝不恤民生之处，一切一切皆不能算在你们头上。但一路来，你们中有多少人真的知道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有多少人带着他们的忠诚死在你们可笑的名义下，这般无谓的杀戮便是你们用血跟命去赌的太平么？回去告诉白炎，今日他就算坐上了这里，成了天下的王者，也会日日夜夜有野心家，如同他现在一般癫狂窥视这地位。而陛下，哪怕将来所有的青史都斥他为亡国之君，也不会改变他这些年来为天下所做的一切。我既嫁与敬帝，便是他的妻更是他的臣，国之将破，为人妻当生死不离，为人臣恨无力护主，绝无偷生之理。而今唯有先行以身殉今夜倾颓大齐，这杯酒，且算与诸位饯别。”
言毕仰头饮了鸩酒，顺着纤细的脖颈咽下。又倒在敬帝怀中，不多时脸上泛出些许桃花色，嘴角流下一行比桃花更鲜艳的血。
楼外夜色深沉，她安静合上眼，远离先前的慷慨激昂。
敬帝抱着她，神色莫名，良久道：“华妃既死在这里，我不愿污了她身陷之处，早先已命人于寰星殿备齐火薪，就让我去那里罢。”
为首的将领皱起眉头，生怕他耍什么手段，命方才的传令兵禀报了白炎，敬帝也在一旁等着。不多时收到白炎传话：“静帝可以去，华妃的尸首要留下。”
敬帝仿佛早已知道似的笑起来，他方才失国丧妻俱是表情淡漠，这番大笑叫人毛骨悚然不敢上前。
敬帝轻轻将怀里的华妃放在她平日喜爱的梨花木矮榻上，抹去她嘴角的血滴，又抬手正了正自己冠冕，如同他平日任何一次一样，器宇轩昂的带着手持刀斧的刽子手，阔步走出九重宝塔。
没走多远，九重塔上，传来某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冲破了被萧条煞气笼罩的天岁城。
是夜，天岁城大火连烧十日，宗庙倾，宫室颓。
周帝白炎即位，追封敬帝，又下诏减税三年，大赦前朝叛臣。街头巷尾说的又是，百废待兴，盛世气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