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锦城,已经三月有余,天气一日日的开始转凉,窗子外的风也变得凛冽嚣张,刮的院子里几株美人蕉哗啦啦的作响。
柳妈开了房门,怀里抱着几匹锦缎进来,见到陆子言懒懒的躺在椅子上,手里照旧捧着一本唐诗,不住的劝道:“小姐,屋里没点灯,光线不好,仔细眼睛。”柳妈说话是一口的苏州口音,软软糯糯,透着一丝的甜味,却是不腻。
陆子言恩了一声,放下书,看到她手里的东西,随口问:“哪来的布?”柳妈放下锦缎,笑着道:“天气转冷了,这是二太太叫人拿过来的,我正巧碰到就接了。”
“哦,放着吧。”陆子言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柳妈答应了,把东西收在了柜子里,见到里面东西塞的满满的,绸缎一放,恐怕是再也放不了东西。心里想着,沈少爷对小姐真是好,才三个月就送了小姐这么多的东西。
陆子言起身,在衣柜里翻了翻,随手拿了一件鹅黄色的旗袍换上,今天晚上沈玉堂约她去看戏,横竖她们是有婚约在身,不走动走动,反而叫人有话讲。
柳妈过来给她梳头,她的本是剪了最时髦的学生短发,现在有些长长了,搁在脖颈里有些发痒。
陆子言看着镜子里的脸,明晃晃的,有些发昏,柳妈道:“小姐,比回来的时候变白了。”
陆子言道:“那是自然,在屋里闷着能不变白吗。”眼光一闪,又问道:“出去这几年,我变了吗?”
柳妈放下木梳,脸上照旧柔柔的笑着说道:“小姐,越来越像夫人了。”陆子言没有见过她娘亲的照片,在陆家也很少有人提及,可是柳妈是她娘亲陪嫁过来的,总是很念旧,陆子言只能从柳妈的只言片语里勾勒出一幕幕已经褪色的往事。
扣扣。。。。。。
“谁啊。”柳妈走过去开门,是守门的小丫鬟,翠儿。“沈少爷来了,老爷让我来请小姐。”翠儿声音清脆如黄莺,透着机灵劲。
陆子言起身道:“我这就过去。”
陆明德虽然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却是掩不住眉宇之间的凌厉,他曾今也是叱咤战场的将军,将军老了,宝剑依旧锋利。
“你们年轻人,出去走走也好,虽然是父母订的亲,感情也是要自己培养的。”陆明德道。
下首的沈玉堂一贯是深色的西服,袖口被熨烫的笔挺,手腕处隐隐的露出一丝银色的钻表,和他做事一丝不苟的样子倒是相得益彰。沈玉堂微微一笑,刚欲说话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没有见到,却是先听见一句娇嗔:“爹,我回来了。”
陆明德脸上一喜,笑着道:“一定是子卿。”沈玉堂了然不语。陆明德有两儿,两女,却是独独对陆子卿宠的无法无天,在锦城的朋友圈里,沈玉堂早就听说这个陆家四小姐骄横的很。
陆子卿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进来,穿着白色的骑马装,手里的鞭子还在,神态桀骜,却是掩不住的英姿飒爽。才进门,就见到坐着的沈玉堂,朗声道:“原来,沈少爷也在。”沈玉堂向她点点头:“四小姐这是从哪里回来?”
陆明德道:“她能去哪里疯,还不是去骑马了。”
陆子卿一脸得意道:“爹,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把那匹枣红小马驯服了,我骑着它兜了好几圈呢。”陆明德一向严肃的脸上也浮现了淡淡的笑意,转头对沈玉堂道:“你瞧她,驯服了一匹马,也值得这么得意。”
沈玉堂见陆明德虽然是打趣,言语间宠溺溢于言表,只得说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陆子卿喝了一口茶,问道:“沈少爷是来找我三姐的?”
沈玉堂点点头:“约了子言看戏。”陆子卿眉毛一皱,不耐道:“我顶不喜欢的就是看戏,每个人画的脸都看不清,还不如去省城看电影。”
沈玉堂淡笑一声,说道:“其实,去看什么倒是无所谓,关键是和什么人去看。”陆子卿闻言一愣,不自觉的笑了起来:“这话说得很对。”
陆子言不一会便到了,沈玉堂携着她一起坐车去了梨园。坐在车上,沈玉堂照旧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地方不妥的?”
陆子言摇了摇头,转头笑着道:“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沈玉堂侧头看向她,嘴角讥笑着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傻,不过是长得有几分像,其他的事情我对你一无所知,我竟然就把这么重大的事情托给了你。”
陆子言转过头,眼神直视前方,反问他道:“沈少爷是后悔了?”
沈玉堂凑到她面前,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似笑非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多虑了。”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在旁人看来暧昧不已,可是陆子言却淡然一笑道:“应该是沈少爷放心,你对我是救命之恩,我答应了,定然会办好事情。”
车子在梨园门前停下,沈玉堂道:“到了。”说着先下了车,走到另一面替陆子言开了车门,他在国外留洋过,总是很有绅士风度。
底下的大厅里仍旧是挤着许多的八仙桌,他们来的晚,大厅已经坐满了人,不过沈玉堂早就是定了包厢,马上就有小厮领着他们上了二楼。
戏还没有开场,戏台上有几个已经画了妆的男子,穿着短打的白裤子,快速的搬着道具。大厅内人声鼎沸,小厮们忙着在各处甜茶倒水,上些瓜子水果,不时的传来阵阵笑声,闹哄哄的像是热气直往上冒。
沈玉堂拿过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突然说道:“今天,陆明德和我说起了锦城的矿产开发权。”
陆子言正从窗口向下望着,听到他这么一说,不禁抬眼看向他,淡淡问道:“哦,怎么说的?”
沈玉堂道:“听他的意思,是要将开发权交了出来,不过似乎还没有决定。”
陆子言不以为然:“这锦城有实力开采的,除了你们沈家也没有旁人了。”
沈玉堂苦笑一声:“锦城是没有,但是不代表其他地方没有。若是给一个外来的人夺了去,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陆子言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沈玉堂道:“我们不如早些办了婚礼,免得夜长梦多。”
下面传来一阵金戈铁马的敲锣打鼓声,像是从地下冒上来,越来越响,陆子言心里一跳,原来是戏开场了。
那花旦才开始唱几句,便知道是花木兰替父从军。
陆子言只淡淡的说道:“好啊。你看着办吧。”说完转头专注的看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她又何尝不是在演戏,扮演温婉尔雅的陆子言,和沈玉堂扮演恩爱的戏码,她其实根本就不在乎矿产权会落在谁手里,但是她既然在演戏,她总得是有一个目的才去演,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的是什么,沈玉堂用救命之恩约束着她,安排她进了陆家,冒充一直留学在外的陆子言,进而娶了她,一步步的谋取陆家在锦城的矿产开发权。
“今日的戏唱的真好,这个花木兰倒是漂亮。”陆子言随便找着话说。
沈玉堂瞧了眼道:“说来也巧,这个戏子名字就叫做慕蓝,不过是倾慕的慕,蓝色的蓝。”
那扮演花木兰的慕蓝唱完了戏,果然底下都是一片叫好声,但是她竟也不搭理,毫不犹豫径直进了后台。
陆子言第一次见脾气这么大的戏子,也不禁微微一愣,不想,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似乎是喝醉了,脚步有些踉跄着,急急的跑进了后台。
“是陆子俊。”沈玉堂也是看到了。陆子俊是陆子言的二哥,是锦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平日里竟是不干好事,常常惹得陆明德训斥。
沈玉堂起身道:“既然瞧见了,我去看看,免得他又闯了祸,回去你家又是不得安宁。”陆子言点点头:“我也去看看。”
沈玉堂带着陆子言绕着二楼,很快找到了后台。远远就听见陆子俊在那里大声嚷嚷,近了,陆子言就看到几个大汉把他困在了地上,手脚并用的打着。沈玉堂冷冷道:“你们好大的胆子,陆家二少爷你们敢这么打。”
几个大汉闻言,俱是一愣,互相看了看,虽然没有放开他,还是停下了手,看到衣冠楚楚的沈玉堂,粗声道:“我们并不知他是陆家的公子,只是他一直缠着我们先生,实在可恨。”
陆子言走上前,看见陆子俊脸上已是血迹斑斑,温声唤他:“二哥,没事吧。”陆子俊脸色苍白,扯着嘴角笑道:“三妹,真巧。”
沈玉堂厉声道:“打也打了,还不放人。你们得罪了陆家还想在锦城混吗?”
几个大汉心知陆家在锦城的地位,纷纷放开了陆子俊。陆子言忙扶住他,正想走,陆子俊忽然冲着门里面道:“慕蓝,我不会放弃的。”
门里一个人掀了帘子走出来,脸上的妆已经洗干净了,尖尖的瓜子脸,明眸皓齿,穿着一袭蓝色旗袍,袖口和领口镶着银色的滚边,在灯下泛着冷冷的光,更是衬得她神色清冷无比。她也不问陆子俊的无理取闹,只是懒懒的吩咐几个大汉:“我要回去了。”
其中一个大汉恭敬道:“是,车子已经在外面了。”
慕蓝刚走出门口,陆子俊伸手想要拉住她,几个大汉唰的挡在他面前。挣扎间,那慕蓝已经没了影子。沈玉堂拉住他,劝道:“陆兄,不要闹了,我送你回去吧。”
陆子俊趁着陆子言的失神,一挣扎也跟着上去,陆子言觉得自己的脚似乎已经钉在了地上,不能挪动半分。
陆子俊眼神茫然的看着前方,嘴里却道:“三妹,你看到了吗,慕蓝,她,她。。。。。。”陆子言点点头:“我看到了,可她不是。”
陆子俊任由他们扶着往回走,嘴里低喃着:“她是,她是。”
沈玉堂对陆家的事情多少有些知道,可是陆子俊这个反应让他也有些不知道缘由,听到陆子言的回答,想必她是知道一二。
刚走了几步,就听见楼上几个训练有素的声音蹬蹬的下楼来,陆子言心里猛然一跳,这声音。。。。。。
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陆小姐,慢走。”
陆子言身形一滞,脚像是钉在了地上,再难往前一步。沈玉堂见她脸色泛白,正想问她,就见那人已经到了面前。
那几人都是身材高大,神情肃然,一见就知不是普通人,其中一人器宇不凡,浓眉大眼,说话颇为客气:“陆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玉堂一见那几人的样子脸色微变:“不知有何事?”
陆子言强自镇定,一字一句道:“我认识他们。。。你上车等我,我去去便回。”
沈玉堂见陆子言神色凝重,心思一转,便不再多问,点点头:“好。”
陆子言随着那人慢慢的上了二楼,沈玉堂扶着陆子俊先回了车上。
张副官在陆子言耳边轻声道:“小姐,可找到你了。”陆子言神色淡然,可是她感觉自己的手脚竟是冰冷万分,估计自己的脸色也不会好,淡淡的问他:“你们什么时候找到这里的。”
张副官道:“前些日子这里戒严,我们不好派人过来,才解禁探子就回了消息说小姐回陆家了,司令就带着属下过来了。”
张副官在二楼一间包间外停下,开了门,侧身让陆子言进去。里面没有点灯,晦暗的光线下,一个人笔直的站在窗前,那永远孑然如同松柏一样的背影,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人缓缓转过脸来,虽然面目不甚清晰,但是那双晶亮的眼眸却仿佛世上最耀眼的星星,他定定的看着陆子言。
陆子言心里发虚不敢看他,别过头去找灯的开关。那人沉声道:“不许开灯。”陆子言身形一滞,站在那里不动,那人又道:“你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见我了。”陆子言心里一酸,他就是这样,只要她说了,他就一定会去做到,她要的,他亦是不择手段的去夺来,心里一软说道“你发疯了吗,竟然只带了几个人到这里来,张副官也不劝着。”
那人冷哼一声,走近她咬牙道:“我不来,你是不是准备背着我嫁人。”陆子言将头一扬,心里的火气又涌了上来:“那又怎么样,你不能娶我,我就嫁给别人,很公平。”那人气道:“谁说我不娶你,是你不愿嫁给我!”陆子言道:“杜纮!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同意三妻四妾的,你娶了君如兰就是放弃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以前陆子言只要生气的时候,都会连名带姓的喊他,常常把下面的副官吓得半死,杜纮却每次都不会生气,反而软了下来。陆子言从来不否认杜纮宠她,待她极好。
可是,有些东西不能迁就。
早在杜纮要娶君如兰的时候,陆子言就哭过,闹过,什么狠话都说了。杜纮本就是一个脾气大的人,所以陆子言平日里事事顺着他,两人自小一块长大,从来没有吵过,虽然杜纮知道陆子言会不高兴他娶君如兰,但是他不曾想到陆子言会这么坚决。他记得陆子言那时看他的眼神,虽然茫然无助,可是那眼里的决然让他头一次感到了害怕。
杜纮见她说的狠心,枉费了自己对她多年的情意,而且这次甘冒大险的来锦城找她,她竟然还是如此,不由的气道:“我从来不后悔做过什么,娶君如兰也是。我要的是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陆子言双手不由死命的抓住了衣服的下摆,指尖陷入了手掌,剧痛让她忍住了随时会溢出的眼泪,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好!那我提前祝你功成名就,扬名天下!”
说完,开了门急速的走在走廊上。陆子言知道他不会追来的,杜纮从来骄傲不可一世,治下更是严厉,最是容不得身边的人对他说一个不字
陆子言下楼的时候,扶着墙,脚步有些虚浮,这几个月她一直在想和杜纮的事情,杜纮对她恩情颇重,但是最是舍不得是。。。。。。她爱他。
沈玉堂见她脸色很不好,有些话也没用问出口。回了家,陆子俊的酒还没醒,不想正碰到陆明德,见他脸上挂彩了,便问陆子言。陆子言只得一一交代。
陆明德让陆子言先回房。陆子言见他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一副风雨欲来,看了看二哥,犹豫的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还是觉得不妥,就绕道去了她大哥陆子枫的的住处。陆子枫房里的灯还亮着,小丫鬟正端了药碗要进去。
陆子枫见她进来,笑着道:“三妹,你怎么来了?”
陆子言把陆子俊的事情告诉了他,陆子枫边穿上外衣,边紧张道:“我马上去看看,爹的脾气上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咳咳。。。。。。”柳濛从里面出来,脸上有些苍白,说道:“三妹,你来了。”
陆子言枫道:“我先去看看,你先吃了药,早些休息。”
待他走后,陆子言就告辞出来了。天色越发的黑透,陆子言走在路上远远的就瞧见一人打了灯笼过来,近了,才看清楚是陆子卿。
陆子卿一脸调皮道:“姐,和姐夫回来了。”
陆子言道:“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陆子卿道:“我刚从我娘那里过来,反正在家里,难不成还有人吃了我。”说着还做了个鬼脸,陆子言微微一笑。
陆子卿忽然想到什么道:“对了,姐,明天早上我们去骑马可好,我给你看我枣红马。”
陆子言本就心情不好,正想推辞,陆子卿拉着她的袖子撒娇着:“姐。。。你陪我去吧。平日里都是我一个人去骑马。。。怪没有意思的,好不容易你回来了,也是躲在屋里。”
陆子言心里一软:“好吧,去就去,难不成你还吃了我。”
陆子卿大笑着,提着灯笼往回走:“那,不许反悔,明天一早我就来找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