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5235900000004

第4章

刘後村云:“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方正学诗云:“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亦无俦。今人未识昆仓派,却笑黄河似浊流。”“天历诸公制作新,力排旧习祖唐人。粗豪未脱风沙气,难诋熙丰作後尘。”李西涯则云:“宋人於诗无所得,宋诗深,去唐却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欧阳永叔深於为诗,高自许与,然较之唐诗,亦门庭藩篱之间耳。杨廷秀学李义山,更觉细碎;陆务观学白乐天,更觉直率,概之唐调,皆有所未闻也。”“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似禅家小乘,道家尸解。”以上诸说,予皆以为未的也。唐诗大概主情,故多宽裕和动之音;宋诗大概主气,故多猛起奋末之音;元诗大概主词,故多狄成涤滥之音。元不逮宋,宋不逮唐,大彰明较著矣。且唐之高出宋、元者又有故。唐一代以诗取士,人好尽力其间,故名家独多,多则风尚所渐被者远,虽未成家数、不著姓氏者,往往有一二诗,足为绝调。宋、元校士,诗非所重,虽名家皆以馀力为之,因此名家较少於唐,而不足成家者,更不待言。然则宋、元之逊於唐也,一以诗所主者不同,一以诗成名者较少故耳。後村谓宋实胜唐,阿其本朝,固非实论。正学谓宋诗无匹,而天历大手仍不脱粗豪气,亦未免抑扬太偏。即西涯谓宋去唐远,元去唐近,又岂能自言其故哉!使能确言其故,元去唐近,何以不可法也?且宋人如欧、苏、陈、陆,元人如虞、杨、范、揭,即置之唐人中,岂易多得!特以宋、元如此数公者太少,故为唐绌。今必统一代而概谓之非本色,概谓之无所得,何其不近情、不达理至此!杨用修谓“唐诗固多佳篇,然如燕、赵虽产佳人,亦往往有疥且痔者,杂处其中”。语虽谐诨,却属平允之论。学者大纲,自宜宗唐,而宋、元两代,亦何可薄!明人大都钻仰唐人,鄙宋、元不足道,所以音调胜宋人,风格胜元人,於唐人又有形骸太似之病。西涯所谓“开卷视之,宛若旧本,细味之,求其流出肺肚,卓然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明人半犯此失耳。

予又考刘後村尝云:“本朝文人多,诗人少,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要之或负材力,或尚理致,或逞辩博,文之有韵者,非古人之诗也。”此与宋诗不愧唐而且过之之说,大相迳庭矣。吾故曰阿其本朝,非实论也。

宋人诗“酿雪不成微有雨,被风吹却为晴”,明人诗“薄暑不成雨,夕阳开晚晴”。明诗虽简淡似唐人,却不如宋人之无数曲折,而自成一体,雅有劲骨。此又见诗在真气,宗唐者不尽是,而宋人不尽非也。

吴野人《陋轩集》,沈归愚选入《国朝别裁》,朱竹则入《明诗综》,犹《晋》、《宋书》、《南史》各有陶靖节传也。其诗字字入人心腑,殆天地元气所结。予专选一百馀首,朝夕讽玩,以为陶、杜之真衣钵,犹恨竹、归愚知之不尽。人以其穷约而少之,指为山林一派,岂知诗之根本者!潘南村竟境相似,规模较狡,非其敌也。

《木兰诗》云:“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声律对偶无不谐,此必距唐人甚近,北周、隋人之作也。尤西堂谓“木兰魏氏,谯人,代父从军,凯旋不受爵。炀帝知之,欲纳入宫,遂自尽,赠孝烈将军”。则隋人也。若魏泰诗话谓“世传《木兰诗》为曹子健作,似矣。然其中云‘可汗问所欲’,汉、魏时夷狄未有‘可汗’之名也”。按此诗与子建所作,岂有一毫相似处?泰岂未睹子建诗耶!徒以“可汗”二字作论,疏陋甚矣。

魏泰谓“张籍、白居易乐府,述情叙怨,委曲周祥,言尽意尽,更无馀味”。嘻!何其大而无当也。文昌乐府,古质深挚,其才下於李、杜一等,此外更无人到。乐天乐府,则天韬自解,独往独来,讽谕痛切,可以动百世之人心,虽孔子复出删诗,亦不能废。予尝谓其命意直以《三百篇》自居,为宇宙间必不可少文字;若《长恨歌》、《琵琶行》,则不作可也。泰徒以六朝隐约意思为《风》、《骚》遗响,而不知乐天、文昌乐府之可贵,此以皮毛相诗者。

沈存中谓“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吕惠卿谓“诗正当如是,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此二说皆过也。昌黎《琴操》,高古绝特,唐人无及之者。古诗崛而坚,足为李、杜後劲;其斗险之作,则不可法。存中以其斗险之失,概却全集,而惠卿矫之,谓诗正当尔尔,其谬更甚於存中也。盖惠卿小人,徒以言语好胜而不顾其安,必至如此。

魏泰依倚曾布之势,乡井患苦。推荆公为孟子後一人,数称章之长,撰《东轩笔录》、《碧囗囗囗》诬蔑正人,士类不齿。然能知刘梦得“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为“不晓文章体裁,失臣下事君之体”。且谓郑畋“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命意稍似,而词句凡下,比说无状,亦不足道”。非其诗学之深,有此识力,盖数诗本非人心所安也。诗教自有正大门庭,不入其门,虽词语新巧,万口流传,不足当小人之一哂,况有识者乎!董宗伯《画禅室随笔》,乃取“终是圣明”二语,为文家善翻公案法。夫不问情理之正,徒恃翻字诀为行文秘要,则文之魔障已矣。

浦长源《送人之荆门》诗“囗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二句,林子羽甚加叹赏,遂许入社。然次句吾终不甚喜。“河”、“汉”本一类,与“路”字、“山”字属两项者不对,一也。若是黄河,不在荆门,即是荆门寻常之水,亦不得以河呼之;江以南率称水为江,河以北率称水为河,荆门距黄河甚远,未必呼水为河,二也。支河分汉水可也,其声则必不可辨为汉水之声矣,三也。予岂必於无过中求有过哉?“囗边”二语,《宋诗纪事》以为鬼诗,或以为明人童轩诗,然则传之者亦不定,其词不必果足为赏鉴矣。

杨孟载诗“柳色嫩于鹅破壳,藓痕斑似鹿辞胎”,“小雨送花青见萼,轻雷惊┺碧抽尖”,“半醉半醒花冉冉,愁闷雨沈沈”,“恨不发如春草绿,笑曾花似面颜红”,皆沿元人之习,诗之近於词者也。诗近于词,则似妇人女子作矣。

杜牧之《题乌江亭》诗:“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此翻已奇。荆公又翻之云:“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牧之诗好奇而不谙事理,荆公诗於事理较合,然论项王,亦未得要害处。晚唐人“不修仁德合文明,天道如何拟力争”,皆非要害,不足为笔挟风霜。曩一友持《续范增论》见示,力长公说,词气衮衮可爱。予谓之曰:“君作欲跨苏文上,诚属有志。愚意羽大罪在弑君,增甘心为贼党,以此十二字作主,增案乃定,苏文亦不攻自破。此似得其要害处也。”夫要害处乃经史之大义,大义与好议论自别,作论史佳诗,非深於经法不可矣。

沈启南咏杨花云:“借风为力终无赖,与水何缘却生。”咏落花云:“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声恩怨本同风。”语意浑然,足以警世。若咏钱云:“有堪使鬼原非缪,无任呼兄亦不来”。咏门神云:“检尔功名惟故纸,傍谁门户有常情。”咏帘云:“外面令人倍惆怅,里边容眼自分明。”咏混堂云:“未能洁己嗟先乱,亦复随波惜众同。”题既纤俗,诗亦浅露,非名家所宜有。启南《落花》诗三十首,警句无出予所引一联之上者。凡一题作数十首百首皆俗格,启南乃未解此。

渊明诗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又云:“古人惜分阴,念此使人惧。”进道观化,两义并行而不相悖,此真知六籍之蕴者。若徒解作“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只一石隐之流耳。

李西涯谓古诗不可涉律调,是也。然谓灵运“池塘生春草”,“红药当阶翻”,已移於流俗,则不可解。“池塘”句天然流出,与“明月照积雪”,“天高秋月明”,同一妙境,皆灵运所仅。以此为俗,将以“薄霄愧囗浮,栖川怍渊沈”,“持操岂独古,无闷徵在今”等拙句为古耶?“红药”句乃玄晖作,谓灵运亦误。玄晖如“红药”句甚多,颇含清韵,不可以为俗也。如老杜“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打著人”,虽大家亦有此俗句。而西涯转谓与右丞“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同一淡远之妙。评语幽深,令人昏然如梦。

宋人作七律,多以瘦硬斩绝学杜,岂知杜者!如“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楚江巫峡半囗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更为後会知何处,忽漫相逢是别筵”,“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何其风流自赏,摇曳生姿,岂专以枯笔画松者?

杜诗“风帘自上钩”,“风江飒飒乱帆秋”,此非倒字,乃笔力高简故也。西涯云:“诗用倒字倒句,乃觉劲健。”因效之曰:“风江卷地山蹴空,谁复壮游如两翁?”论者曰:“非但得倒字,且得例句。”此真诗人魔气。诗贵劲健,乃笔力使然,若以字句颠倒求之,必有首尾衡决者矣。

诗不尽於句法,初学好於此求诗,因即拈此示之。偶与儿辈谈及元僧圆至诗云:“‘春路晴犹滑,山亭晚更凉。’欲求句法,先准诸此,便无直率杂凑病。”儿辈常忆此语。予笑曰:“此清矣,未厚也。如岑嘉州‘舟移城入树’,钱仲文‘烟火隔囗深’,一句凡几转折,此乃句法之正传耳。然此厚矣,未化也。子建‘明月照高楼’,陶公‘依依墟里烟’,斯入於化,以此求《三百篇》风旨不远矣。虽然,化境非初学所知,正传犹非初学所能,仍於清者效之,庶几不致躐等,不误歧途,而可以驯致也。”

李西涯《渐台水》乐府末句:“君不还,妾当死。台高高,水囗囗。”张亨父欲易为“君当还”,乃见楚王出游,不忍绝望意。西涯自谓用“不”字,乃见“高高”、“囗囗”,无可奈何,有馀不尽意。质之谢方石,亦不能决。予谓字法固当著功,要之先争命意。意之上者,无问字法;意之下者,虽炼字施百分力,终无入处;惟意之次者,须字法转斡,使遒健耳。此诗末四句,意本平平,无论“不”字、“当”字,味皆不足,则舍旃可矣,何必用精神於不必用者也。西涯尝自述其题扇诗云:“扬风帆,出江树。家遥遥,在何处?”意到矣,机自流,神自远,何曾校算字法而後出群哉?其《观棋》三言曰:“胜与负,相为端。我因君,得大观。”此等率笔,虽百般改字又何益?若谢方石者,《送人兄弟》云:“坐来风雨不知夜,梦入池塘都是春。”此直剥宋人雪诗“看来天地不知夜,飞入园林总是春”全句,而味亦不足者也。西涯诗中钜公,何亦传赏不置?

诗与乐相为表里,是一是二。李西涯以诗为六艺之乐,是专於声韵求诗,而使诗与乐混者也。夫诗为乐心,而诗实非乐,若於作诗时便求乐声,则以末汩本,而心不一,必至字字句句,平侧清浊,亦相依仿,而诗化为词矣。岂同时人服西涯诗独具宫声,西涯遂即以诗为乐乎?

西涯谓“五七言古诗仄韵者,上句末字类用平声。惟杜子美多用仄,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し健,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靡无生气”。此即赵秋谷《声调谱》耳。诗原不可废此,而岂诗之本耶?然西涯诗如“童子无语对人”,实古诗之不合调者。“芳草晴烟已满城”,一句中三用上声字,又於声调合耶?唐人张乔诗“起读前秋转海书”,亦一句三上声,皆不合调。

“开辟以来原有此,蓬莱之外更无山”。“天地此生惟故友,江湖何处不渔翁”。“百年事业丹心苦,万世纲常赤手扶”。此皆廓而无当,以皮壳为诗者,以西涯精诣,而亦赏之,异矣!然学诗之失,戒廓则每入於纤,纤亦不可不防也。如《红梅》诗云:“错认桃林欲放牛。”纤极矣!西涯又赏之。且桃林,地名,非桃花林也。桃林之放牛,乃周王武功告成时事,与牧人何干?由纤得误,直不堪一笑者,而犹以为名句耶?

钱思复《西湖竹枝》云:“阿姊住近段家桥,山妒峨眉柳妒腰。黄龙洞前黑囗起,早回家去怕风潮。”瞿宗吉和云:“昨夜相逢第一桥,自将罗带系郎腰。愿郎得似长江水,日日如期两度潮。”二诗予以为有唐人《竹枝》法。解此方不是七绝,方不是谣谚,方不是市井语。今人所传《竹枝》,门外汉耳。

李义山“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沈山”,真类老杜。“江海三年别,乾坤百战场”,范文以此为杜,不知乃得杜之皮也。“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亦有杜意,然从“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脱换而出,识者谓终是食而不化。若“求之流辈岂易得,行矣关山方独吟”,学杜而得其粗率者,又开宋人一派矣。

随州古近体清妙,可与王、孟埒。若“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卷帘高楼上,万里看日落”,直摩少陵之垒,又不止清妙而已。盖随州开元间进士,论诗必分时代,当系盛唐,以文房为中唐者,误也。沈归愚谓在大历十子中,尤误。

南唐张亻必《春晚谣》云:“雨微微,烟霏霏,小庭半折红蔷薇。细筝斜倚画屏曲,零落几行金雁飞。萧关梦断无寻处,万叠春波起南浦。凌乱杨花扑绣帘,晚窗时有流莺语。”《春江雨》云:“雨冥冥,风冷冷,老松瘦竹临烟汀。空江冷落野雪重,江村鬼火微如星。夜惊溪上渔人起,滴沥篷声满愁耳。子规叫断独未眠,罨岸春涛打船尾。”二诗字字精润可爱,然大可阑入《花间》、《草堂》词选中矣。固不解李、杜大境界,即义山、牧之辈豪爽之气,亦无之也。囗必有《寄人》一绝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比之司空表圣“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风流略似。其第二首“倚柱寻思倍惆怅,一声春梦不分明”,则又鄙陋不成语矣。《洞庭阻风》云:“青草浪高三月渡,绿杨花朴一溪烟。”岂似咏洞庭者?气局之琐可知。若“烟垂柳带纤腰软,露滴花房怨脸明”,即在词中,其品亦居下下。

曹唐“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间无路月茫茫”,罗隐“囗中鸡犬刘安过,月下笙歌炀帝归”,固属鬼诗。然未若黄滔之“冢上题诗苏小见,江头酹酒伍员来”,为尤足笑也。盖晚唐丑态,无所不备。

魏、晋、六朝人诗,率多前後沿袭,虽为唐人所祖,然风气至唐而又一转,视前此之陈陈相因者有别矣。如苏子卿诗“俯观江汉流,仰视浮囗翔”,魏文帝则云:“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古诗》“浮囗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谢康乐则云:“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还”,谢玄晖则云:“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江文通则云:“日暮碧囗合,佳人殊未来。”子建诗“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王正长则云:“昔往仓庚鸣,今为蟋蟀吟”,颜延年则云:“昔辞秋未素,今来岁载华。”子建诗“朝游江北岸,日夕宿湘”,潘安仁则云:“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刘越石则云:“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一唱百和,甫见於此,旋见于彼,望之无色,咀之寡味。此如《七发》之後有《七启》、《七命》,《答客难》之後有《解嘲》、《释诲》等作,转相仿效,了无心声,生气尽矣。六朝风气类然,非有唐大手“下笔如有神”、“巨刃摩天扬”者,何以起历代之衰,为《风》、《骚》之继也?尝谓人於诗文当自我作古,偷古固非,拟古亦属多事。如“自君之出矣”,乃徐伟长《杂诗》末四句,後人亦拈出相效,岂有得意之笔?仍是原诗“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为天然流出,耐人百读耳。杜子美作乐府,并不用汉、魏旧题,元相所谓“不著心源傍古人”者,後人之所宜法也。

“才入维扬郡”五律,或云祖咏作,或云鲍溶作。“县官清且俭”五律,或云储光羲作,或云郑谷作。“朝宴华堂暮未休”七律,或云李群玉作,或云许浑作。“露浓烟重草萋萋”七律,或云王建作,或云温庭筠作。“寂寞古行宫”五绝,或云顾况作,或云元稹作。“君恩已尽欲何归”七绝,或云赵嘏作,或云孟迟作。皆两集并刻而有一误,非相袭也。此如秦少游“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本是七绝,放翁七律直以此为前四句,殆秦集误入耳。若罗隐《陇头水》诗:“借问陇头水,年年恨何事?全疑呜烟声,中有征人泪。”于则云:“借问陇头水,终年恨何事?深疑呜咽声,中有征人泪。”或以二诗为相袭,亦非是。人即不善作诗,未必有全首或数句相袭者。于《巫山高》极佳,固铮铮者,而肯八句诗袭隐四句乎?至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王维、李嘉皆有之,一则五言,一则增二字为七言。“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李白、卫万皆有之,一则七绝,一则七古。然则唐诗诗有一二句相袭者,要之刻苦摹拟之习,较之六朝则渐少矣。此唐人高出前代处也。

范文论七律,谓“李、杜之後,当学者许浑而已”。吾甚不喜其说。如“囗开星月浮出殿,雨过风雷绕石坛”,“山殿日斜喧鸟雀,石潭波动戏鱼龙”,“风传鼓角霜侵戟,囗卷笙歌月上楼”,不过峥嵘其貌而已。若“一声山鸟曙囗外,万点水萤秋草中”,“高树有风闻夜磬,远山无月见秋灯”,“两岸晚烟千里草,半帆斜日一江风”,不免有圆熟太过之病。况如“聚散有期囗北去,浮沈无计水东流”,“昔年顾我长青眼,今日逢君尽白头”,“琴曲少声重勘谱,药丸多忘更寻方”,尤浅易不耐咀含。放翁云:“文章光焰伏不起,甚者自谓宗晚唐。”然翁居遣兴七律,时或似此,虽圆密稳顺,一时可喜,而盛唐之气魄,中唐之情韵,杳然尽矣。必求浑之名语,惟“山鸟一声人未起,半床春月在天涯”,“湘潭囗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潮生水国蒹葭响,雨过山城橘柚疏”,稍能振作,自成一队。而全篇又不尽老成,未能如五绝之“夜战桑乾北”,七绝之“劳歌一曲解行舟”,五律之“红叶晚萧萧”,全局俱动,为晚唐之翘秀也。大抵浑之绝句、五律,绰有家法,若必推重其七律,则久将以熟套为诗,而无独得之妙。文转谓浑之绝句是其所短,怪矣!

杜荀鹤诗品庸下,谄事朱温,人品更属可鄙。其《溪居叟》云:“溪翁居处静,溪鸟入门飞。早起钓鱼去,夜深乘月归。”极有老气。然此诗前四句,亦云僧景囗作,殆未必出其手。观其“有园多种橘,无水不生莲”。“山川多少地,郡邑几何人”,“九州有路休为客,百岁无愁即是仙”,“此时晴景愁於雨,是处莺声苦似蝉”,“争知百岁不百岁,未合白头今白头”,“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回头不忍看羸童,一路行人我最穷”等,辞气粗鄙,亦云至矣。除“暮天新雁起汀洲”一绝外,惟“字人无异术,至论不如清”,“高下麦苗新雨後,浅深山色晚晴时”数句,“月华星彩坐来收,岳色江声暗结愁。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篷度独斟时。醉来睡著无人唤,流下前滩也不知”二绝耳。乃自编其集,号以《唐风》,又作《苦吟》诗云:“一句我自得,四方人已知。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不亦夸而拙乎!

司空表圣奇郑都官幼慧,许为一代风骚主。然观其《早入谏院》诗云:“紫囗重叠抱春城,廊下人稀静漏声。偷得微吟倚柱,满衣花露听宫莺”。诗虽旖旎,岂谏院中言语?风骚意旨,未易窥寻也。“扬子江头”一绝,今古流诵。然“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何不以此鹧鸪得名?较之“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不尤有风调耶?“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亦属卑卑语,与“雪下文君酤酒市,囗藏李白读书山”,“烟开水国花期近,雪满长安酒价高”,皆便於流俗之耳目,无当於诗家之雅音。其《咏怀》云:“苦吟殊未补《风骚》。”自知者能自屈也。

方干爱押“来”字韵,如:《别墅》云“一池寒月逐潮来”,《赠叶尊师》云:“有夜自携星月来”,《千峰榭》云“斜行沙鸟向池来”,《南亭》云“声常送落花来”,惟《别墅》、《南亭》二“来”字工。然古今“来”字佳句极多,未易悉数,择其上者言之。如太白之“涛白雪山来”,“单于秋色来”,“黄河之水天上来”,少陵之“春帆细雨来”,“黄知橘柚来”,“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何曲折气象!可见诗不在下字押韵。

昔人恨曾子固不能诗,然其五七言古,甚排宕有气。近体佳句,如“流水寒更澹,虚窗深自明”,“宿幌白囗影,入窗流水声”,“一径入松下,两峰横马前”,“壶觞对京口,笑语落扬州”,“时见崖下雨,多从衣上囗”,颇得陶、谢家法。七言如“泺水飞绡来野岸,鹊山浮黛入晴天”,“一尊风月身无事,千里耕桑岁有秋”,“微破宿囗犹度雁,欲深烟柳已藏鸦”,“一川风露荷花晓,六月蓬瀛燕坐凉”,“娟娟野菊经秋澹,漠漠江潮带雨浑”,“入陂野水冬来浅,对树诸峰雪後寒”。又七言绝句,如“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红纱笼烛照斜桥,复观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是凉月一溪潮”。“囗帆十幅顺风行,卧听随船白浪声。好在西湖波上月,酒醒还对纸窗明”。皆清深婉约,得诗人之风旨,谓其不能诗者妄矣。唐李文公翱,人亦谓其能文不能诗。其全集诗止七首,无一上乘语。惟《赠药师僧》云:“我来问道无馀说,囗在青霄水在瓶。”稍有清脱之气。若《拜禹歌》,则奇诡不可解。诗文二途,殆不可以相兼欤?皇甫持正古诗则略劲整,较胜习之矣。

晚唐於诗非胜境,不可一味钻仰,亦不得一概抹扌杀殳。予尝就其五七律名句,摘取数十联,剖为三等,俾家塾後生,知所择焉。如“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古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孤囗与飞鸟,千里片时间”,“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岛间知有国,波外恐无天”,“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五言之上也。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秋风满关树,残月隔河鸡”,“高窗囗外树,疏磬雨中山”,“曙分林影外,春尽雨声中”,“乱离何处甚,安稳到家无”,“长疑即见面,翻致久无书”,五言之次也。如“柳占三春色,莺偷百鸟声”,“叶寒凋欲尽,泉冷落微迟”,“绿奔穿内水,红落过墙花”,“树摇幽鸟梦,萤入定僧衣”,“废巢侵烧色,荒冢入锄声”,“远钟惊漏压,微月被灯欺”,“酒无通夜力,事满五更心”,五言之又次也。上者风力郁盘,次者情思曲挚,又次者则筋骨尽露矣。”以此法更衡七律,如“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七言之上也。如“一院落花无客醉,五更残月有莺啼”,“黄菊倚风村酒熟,绿蒲低雨钓船归”,“城临战垒黄囗晚,马渡寒沙夕照微”,“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七言之次也。如“玉玺不绿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薜荔若烟笼蟋蟀,芰荷翻雨泼鸳鸯”,“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回风聚落花”,七言之又次也。若“羞多转面语,妒极定晴看”,“怨魂迷恐断,娇喘细疑沈”,“鸳鸯占水能嗔客,鹦鹉嫌笼解骂人”,“香烛有光妨宿燕,画屏无睡待牵牛”,皆晚唐之最下最传者。爱其轻靡,从此问途,则诗为恶道。必须将义山之《无题》,曹唐之《大小游仙》,温、李之《镜槛》、《洞户》等五排,一概汰除,方有清净基址。而才人必好言此,以为风华韵事,盖并晚唐之次乘两等,而亦无心审其分量,遑问其上焉者乎!

同类推荐
热门推荐
  • 考古发现之谜

    考古发现之谜

    人类社会和自然世界是那么丰富多彩,使我们对于那许许多多的难解之谜,不得不密切关注和发出疑问。人们总是不断地去认识它,勇敢地去探索它。虽然今天科学技术日新月异,达到了很高程度,但对于许多谜团还是难以圆满解答。人们都希望发现天机。破解无限谜团。
  • 青春时期的第一次心动

    青春时期的第一次心动

    还记得那种感觉吗,青春时的第一次心动,那种懵懂,那种迷茫,喜欢的感觉,还记得吗……
  • 奔向人间遇见你

    奔向人间遇见你

    “苏顾,我肚子好痛,还流了好多好多血,你说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可是,我还有好多好吃的没有去吃呢,我还没有活够。”沐念念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苏顾不撒手。“苏顾虽然你一直让人逼着我吃菜,我有点生气。但你还给我吃鸡腿的份上,我就不生你气了,你放心,我死后不会来纠缠你的。”男子看了一眼抱在自己身上不撒手的沐念念,忍住了想要掐死她的冲动,“把裤子给我穿上,那是大姨妈来了。”
  • 隐皇归途

    隐皇归途

    “犯我者,虽远必诛。在我眼里,没有老弱病残,只有活人和死人。”——风隐她是一个刽子手,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成帝者,断情绝爱。舍弃一切在成帝路上的绊脚石,方能大成,帝位
  • 惊世狂妃:庶出二小姐

    惊世狂妃:庶出二小姐

    她是全球首富之女,不仅有倾国倾城之娇颜,且拥有呼风唤雨之能力,颖悟绝伦,专恣跋扈,妄自尊大,得知自己的男人偷吃,愤愤前去抓奸却一个不慎,遇害穿越重生为羽翼国丞相府庶出废柴二小姐。当她华丽蜕变为异世强者,渐渐强大,打恶人,夺法宝,逗仙人,杀群魔,称霸天下,谁敢档关?
  • 我在莽荒种田园

    我在莽荒种田园

    当红明星顾清泉,迷迷糊糊,一脚登进了异世界的山。啊哈?原始部落没有盐?没有衣食惧冬天?暑季炎热无精神?还有战争打一片?emm…这都不是事儿~……顾清泉来之前:狼煌首领大人冷漠威严,更是视美色如粪土,荒川人眼里的万年单身狼,谁也看不上……顾清泉来之后:荒川众人:wc,说好的冷漠无情,视美色如粪土呢?怎么就看一眼就把人带家里了?!还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机会?狼煌暗道:呵,视美色如粪土?开玩笑!美色这东西,不是我家小泉儿才有?……强大冷漠的狼煌首领,唯有清泉,才能使之化为柔水。被忽悠的顾清泉:说好的冷冽如天神的正人君子呢??狼煌正经,默默数着指头:小雌性真可爱呢,还有几天才能从了我呢……「PS:双强,男主外冷内骚,一对一,宠文,不无脑,不喜勿喷」
  • 西游逆行录

    西游逆行录

    带你走进真正孙悟空的逆天之路唐玄奘:有朝一日回西天,必定血洗这诸佛。孙悟空:有朝一日归山林,必定降服天下魔。猪刚鬣:有朝一日回天庭,必定脚踏凌霄殿。沙僧:有朝一日再入河,必然一统江海湖。敖烈:有朝一日回龙宫,必定一统这四海。斗战神CG续写,想看到来吧!
  • 漫步在神雕

    漫步在神雕

    现代社会一不为人知的少年天才,苦于身患不治之症,只能活到二十岁,在生命即将消逝之际,不愿面临与亲人之间的生死离别,于是毅然离家,等待生命的终结,却在看日出时被一束紫色光华所笼罩,导致其穿越到神雕世界,随后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后,携美一起漫步在神雕世界,逍遥世间的故事。新人新书,需要大家的帮助,还请多多的收藏和推荐,小环在此致谢!(郑重提醒: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模仿!)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我,不需要守护

    我,不需要守护

    莫名其妙的转入贵族学院,入学第一天即得罪冷酷的恶魔。被逼在全校面前进行“爱”的告白,我,从人名郑嫒变成了名人郑嫒!组建啦啦队、给可爱的双胞胎当妈妈、再到黑帮大姐……生活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精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