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上三更。
一条黑影穿行在医苑的药圃里。
汀雅暗自庆幸,幸亏童安宓的那个二师父医术还不错。这一天汤水药丸十全大补灌下来,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基本脱离四肢无力的状态了。
小养了一整天,精气神都有重回身体的感觉。
她身上穿了小童子的青袍,这会儿跑的有点快,又有些头晕起来。
东秦的医苑和别处不同。
因为前朝有民间为争送医苑用药而起了大纷争酿成惨祸的先例,于是到东秦这朝,医苑都是自己派人出宫采购。
明天恰巧就是医苑每半月一次出去采购药材的日子。
只要能在天亮前到达东门,赶在采购的人到达之前冒充出宫采购的药童,要出宫应该不难了。
汀雅蹲下来歇息一会儿。
她是作足了功课才出门的。安全穿行到东门的线路已经在和小童子聊天的时候打探出来。背上的包袱里有一些生存要用到的银子,还有偷来的郝御医的腰牌。
出去之后先找个藏身之所避过风头,日后凭借自己现代人的头脑,还怕活不出个样子来么。
强压下对白胡子老头的歉疚,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往药圃深处走。
只要穿过药圃的偏门,就出了医苑了。
月夜下的药圃很静谧,小小的飞虫在月光下嬉戏。
汀雅一路向前奔跑。
她不能想太多。其实现在心里也没有底,直觉是要逃离,所以她就落跑了而已。
只是心里觉得有些沉重,喘不过气来。
这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她在从一个陌生的世界奔向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不知道明天,似乎也没有未来。一瞬间心里似乎无限悲凉。
前面的棚子里有烛光,恐怕是值夜的人。
心一直都跳得飞快,汀雅只能尽量屏住呼吸,小心的放轻脚步,猫低了身子一寸寸往前挪,一边注意着棚子里的人的动向。
谁知道越是小心越是出错,“啪”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在寂夜里格外清亮。
糟了!
第一反应抬脚便跑。
一截树枝擦着脚边射入泥土。
“是谁鬼鬼祟祟的,躲猫儿呢?出来出来!”
竟然是郝御医的声音。
汀雅直起身。
“安丫头?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郝御医有些疑惑,转瞬却换上了一张笑脸,神秘兮兮的凑过来,“啊!我知道!”
“你又要溜出宫玩儿去啦?怎么都不告诉二师父一声。”声音有些哀怨的意思。
汀雅闻言喜不自胜,连忙接口立约,“我保证,今儿正午前回来。”
见郝御医还瞪着她,说不得又软声求道,“二师父,后天我就要嫁人啦,您就许我出去疯这最后一回吧。”
边说着赶紧就往蒲门跑去,却偏偏就被一把拽住了。
“安丫头······”。
白胡子的御医阴恻恻的盯着她。
有一晌的寂静,汀雅感觉所有血液都呼呼地朝脑门上涌去。
两人僵持着,郝御医突然吼起来,“你说话不算数!上回明明就答应了这次带我一块儿去的!我不管!我要一起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
汀雅一惊之下也顾不得什么长幼,赶紧捂住他的嘴。
这么闹下去,半个医苑的人都要吵醒了。
眼波一转,她沉吟了一会儿,一脸不情愿的朝郝御医挥手,“好啦好啦,那你现在去换衣服,我带你一起。”
“好啊好啊!”老头儿拍着手跳起来。
他兴奋不已。汀雅嘴角短浅的弧线在郝御医看不见的角度一闪而逝。
“作为条件,你得把你那株破草给我。”手一伸,赫然指向刚刚郝御医一直守候的植物。
“你这是打劫!”郝御医闻言惊叫起来。
“嘘!”贺汀雅连忙冲他打手势。
“知道知道。”他把食指竖在嘴边应和着,缩头看了看四周,压低嗓子颇为激动。
“‘断肠’全东秦才这么一棵!它丑时三刻就要成熟开花,开半刻就败。要不然老头儿能半夜三更蹲这儿守着?”
“你给不给?”汀雅兴致盎然的盯住那株‘断肠’。
“不给。”看她那样子就像饿狼见到活物,郝御医忙把宝贝护到怀里。
宾果!
汀雅也不多废话,转身就走。
“哎!喂!你别这样别这样。”
老御医连忙上前拉住汀雅的衣袖,可怜兮兮的商量道。
“我用‘牵思’和你换。你上回不是吵了好些天要的么?我用这个和你换,好不好好不好嘛?”
“不好,我就要这个。不是‘断肠’,一概免谈。”
怎么刚刚我会觉得她像饿狼呢,这明明是狡诈的死狐狸多一点嘛。
“‘牵思’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郝御医气得直跳脚。
汀雅却是拔腿就走,“那也比不上这个。”
“安丫头,安丫头······”郝御医拽了她衣袖低声哀求,那眼神都带上些撒娇的意味。
汀雅不为所动,任由他拽住衣袖,快步朝药圃的小偏门移动。
眼看是没得商量的样子,他赌气放开手中的衣袖,一跺脚,指着一心想偷跑出去的徒弟,涨红了脸,“我、我告诉大医师你半夜偷出宫玩儿!”
汀雅脚步一顿,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呛过去。
回过头狠狠瞪老头儿,磨牙威胁。
“那我以后再也不带你出去,一次都不带!”
郝御医委屈的瘪了嘴。
汀雅自觉话有些重了,看他的样子,委实有些于心不忍。
虽然和老人相处只有一天,但是他那个性子,只会让人喜欢,哪里能隔阂的起来。
而且他也把童安宓当成唯一的亲人,平日里总是处处护着她的。
虽然自己不是童安宓,但是那些温情却是自己在享受着。
思及此,她转过身走回去,站在老御医面前,有些无可奈何。
老御医委屈的抬眼偷瞄她。
“好啦好啦。”
她像哄小孩子一般,轻轻拉着老御医的手臂,把他送回棚门口。
“二师父,我答应你,以后每次出去玩儿都带上你啦。到时候我是太子妃了,偷偷出去比现在可容易的多了,次次都带你好不好?”
“这次你就让我一个人去嘛。”汀雅摇摇他的胳膊。
郝御医把嘴撅得老高,不过也不再反对。
汀雅把包袱从左肩换到右肩,歉意的一笑,正要迈步。
冷不防又被扯了回去。
“干······”来不及说完,就被郝御医捂住了口鼻。
白胡子的御医小心又迅捷的抄起一旁偶尔遮盖花木的深蓝色帷布,披在了两人身上,又把女子拽趴在地上。
汀雅不敢轻举妄动,郝御医眯缝着的眼里满是激动,一瞬不瞬的盯着前方。
她顺着他的目光定睛看去,黑暗过于浓重,看不太清。
郝御医只使眼色叫她稍安勿躁。
过了不一会儿,隐约听见了几声清脆的交击。
汀雅屏了呼吸,空地上不知名的虫子有一声没一声的低鸣。
微风徐过,冰蓝色的月光下,两条黑影追逐着,仿若从远远的天边飞来,飘然落在了树顶。
打斗的声音愈加明晰了。
汀雅只见两人踩着树枝在月色中荡来荡去,甫一合上便是清越的“锵锵”几声,然后又迅速分离。
打的是很好看啦,可是什么人会三更半夜在东秦皇宫里大动拳脚······汀雅趴在地上郁闷的想着,这下子只能等他们打完再走了。
郝御医一脸看架的兴味,她也只好扭过头去继续观战。
那两人已经从树上转移到了地上。双方刀剑互持,深仇大恨般各不相让,隐隐起了争执。
汀雅耳力差,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嘴上被捂得难受,说不得轻微挣了一下。
耳边传来郝御医几不可闻的声音,“嘘,一会儿一会儿,马上就打完啦。”
果真,其中一位身子摇了两摇,然后就被击飞,倒在了离汀雅两人藏身之地的不远处。
散发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渐渐弥漫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得胜的那名黑衣人修长身形上前一步,冰冷的剑锋抵在那人颚下。
“我说过,不许你们动她一根手指头!”
“你又如何知道是我们下的手?是谁的缘故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倒在地上的人压低了嗓子恨声争辩。
拿剑的黑衣人怔仲了,僵持一阵,手中的剑颓然放下,“或许······或许。”
也不等另一人回答,足下一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踏过树顶飞身而去。
汀雅两人看着剩下的一个也踉跄着离开,方才出来。
逃亡路上冷不丁上演了这么一出,原本水到渠成的离去似乎也变得尴尬了。
她轻咳一声,拢了拢头发,“那个······二师父,我先走了。”
老人没有反应。
汀雅心里轻轻喟叹,想到今后的情景,怅然若失。
前方的路还在一片迷雾之中,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闯过去。要不是保命要紧,她其实并不舍得离开医苑这个大家庭,不舍得离开这位可爱的老御医。
药圃的偏门近在眼前,她稳稳神,深吸一口气,迅速没入黑暗中。
“安丫头。”
几步之后,身后的人犹疑着开口。
汀雅顿住脚步,并不回头。
无非就是注意安全早些回来之类,就当代替童安宓听完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吧。
“你还回不回来?”
汀雅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转身看向老御医。
他站在棚口,身形遮挡住了窄窄的偏门,身后昏暗的灯火忽闪,烛光四溢出来,看不见表情。
她踟躇了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郝御医似笑非笑睥她一眼,径自进棚把角落的干柴抱一些堆在空地上,点起火石。
“来来来,把我的宝贝断肠抱过来。”
“二师父······”我是赶着逃命,您还有闲心支使我。
“哎呀你急什么,反正也走不了。”
“为什么?!”汀雅瞪大了眼睛。
“啧啧你怎么这么笨······你好歹也是个太子妃,皇帝老儿哪能真把你扔医苑这角落里不管。你看看那儿,再看看那儿。”
郝御医不耐烦的随意往虚空里指过去。
汀雅顺着他的手指,视野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不禁疑惑地看向他。
他放下手中的干柴,神秘兮兮地凑到汀雅耳边,眼珠骨碌碌地转,“就是·······”
把声音压到最低,“就是喜欢呆在暗处的小爬虫。”
言毕捂嘴偷偷一笑,就蹲在断肠旁边自言自语去了。
汀雅精神一下子绷紧了,环顾黑漆漆的四野,。
这时候仿佛黑夜里真的到处都生出了不断窥视的眼睛,一道道的眼刀如聚光灯般射过来,把她定在原地。
她惶惶然左顾右盼,却无处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