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三十五年六月十二日,南燕朝廷罕见地发了一道诏讨旨,悉数了王宋二人叛国通敌、背信弃义的种种罪行,许诺取二人头颅者,赏钱千贯,这道旨意也不知何人行的文,摒弃南燕两百多来习惯的骈散结合的模式,而是采用了近乎大白话的语言通报全国。这样一来,南燕国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摩拳擦掌磨刀霍霍,欲将这二千贯钱揽入怀中,倒省了薛珂想要报仇的心思。
又过了两日,宣德帝追封薛青为定国公的旨意到了义州城,谥号武烈。萧东来见这几日薛珂气色略好了些,便命人在城中搭了灵堂,为薛青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连同一起祭奠的,还有在青函谷和义州保卫战中三万三千七百多名阵亡的将士。同日在义州城的西门城门口,竖起了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刻满了一万多名阵亡将士的名字,而更多的士卒,则葬身在青函谷那丰盛茂密的草丛里,连名字也没留下。
薛珂一身缟素,在灵前跪了整整七天,给来拜祭的人回礼。到了第八天清晨,萧东来在灵前见到她的时候,只见她瘦的行销骨立,两眼哭得红肿,一张小脸,下巴尖尖,脸上的一双眼睛就越发显得惊人的大。
萧东来微微一怔,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想伸手摸摸她的脸,胳膊动了动,改为拿起琥珀手里的披风,给薛珂披上,低声道:“走吧。”
薛珂的双腿早已跪得麻木,扶着琥珀慢慢走了一段路,才渐渐活络了气血,膝盖开始针扎般疼起来,她走一步停一步,萧东来也不着急,慢慢在前面走着。
好不容易走到马车边,薛珂有些畏惧地看着并不高大的马凳,她膝盖疼得着不了力,正想着只好顾不得体面,少不得手足并用地爬上去,突地腰间一紧,萧东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车边,一手搂住她的纤腰,一手扶住她的双腿,一把将她抱到车上,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扔进琥珀的怀里,冷声道:“这是冷大公子给的药,你回头替她抹一抹。”
琥珀呆呆地站在车旁,看着萧东来翻身上马,带着他贴身的三十六名飞虎卫,旋飞般消失在夜色里。
忽地车帘一掀,露出薛珂的小半张脸,问道:“琥珀,你怎么不上来?”
琥珀这才如梦初醒,忙忙上了车,车行走在青石路面上,微微摇晃,薛珂躺在锦枕上,任琥珀卷起裤腿,轻轻沾了药膏替她揉着满是青紫的双腿。一开始薛珂还疼得把腿直往回缩,慢慢地药性开始发散,疼痛的地方一片冰凉,被镂花铁网固定在车厢壁上的蜡烛洒下昏黄的光线,淡淡的药香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琥珀纤巧的双手不轻不重地揉着,这一切都让薛珂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待琥珀再一次抬头看她的时候,薛珂已经睡着,这是自薛青逝后,她第一次睡得安稳而又香甜,嘴角微微翘起,不易觉察的笑容里带了几分安宁……
其后接连十天,萧东来没有踏入秋爽斋一步,只是遣黄瑾亭来了数次,送来许多珍贵的药材、女孩子爱吃的零嘴和一些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薛珂一张小脸终于见到了喜色,冷钰是每日给她看病开药,又拿了一张纸,写了一张方子,命秦妈妈按方子抓药,每日晚间把各色药材煮了,用煮出来的水给薛珂泡澡。
薛珂每日喝三碗煎得浓稠乌黑的药汁已是苦不堪言,如今连洗澡的水也是用药煮的,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一个活动的大药罐,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中药的气息,可看了冷钰那张清冷的脸,知道这个人是真心为自己好,最是面冷心热的,一个“不”字哪里还能说得出口?每日只在秋爽斋中静养。
萧东来忧心淮兴防务,在西北两路经略安抚使人选的问题上举棋不定。经过这两场大战后,淮兴的兵力锐减,还不及原先的一半,补充兵源就成了当务之急。军械物资又损失良多,战死将士的抚恤问题也浮上了台面,义州城内的难民更是急需安置……一时间所有问题呼啸而来,千头万绪,萧东来和东宫谋士及属官忙了个脚不沾地,每日能睡上两个时辰都是好的。
如此忙了十几天,萧东来回京的日子是再也不能拖了,六月二十九日,萧东来同蓝中玉在书房内几乎谈了一夜,蓝中玉的去留问题终于尘埃落定,萧东来撤了制置使司,任命何冲为淮兴西路经略安抚使,蓝中玉为北路经略安抚使。
蓝中玉从制置使降为经略安抚使,心里倒也无甚不快,这本就是他求来的。保卫义州的这一仗,让他明白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在他心底深处,终还是藏有一个保家卫国的英雄男儿梦,他需要在离敌人最近的地方磨砺成长。在他在与薛青同中进士后的第八年,蓝中玉终于弃了文职,投笔从戎,走上了一条和薛青相同的道路。
六月份的最后一天,天刚蒙蒙亮,冷松园外的车马仪仗摆了长长一条街,萧东来终于将南燕西北的事务处理了一个大概,要带着薛珂回燕京去了。
秦妈妈早已回了一趟淮阳经略安抚使司衙门,把一些家私用具陆续送往薛家在淮阳乡下的老家,将老家的事务托给一个最是忠厚实诚的管事,这才把薛珂素日穿的用的带的收拾了四个大箱子带了过来。
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中尚带着晨露微凉的湿意,薛珂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辆朱轮华盖的大车上,双手交叠在膝前,宽大华美的袍袖下面,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戴在左手腕上的一只莹翠欲滴的玉手镯。
这只手镯还是她过五岁生日的时候,薛青花重金买来的。因为太大,一直被她收在妆奁的最下面,这两天收拾东西的时候被重新翻了出来,虽然还是嫌大,但已经勉强能够戴上了,不会象以前那样顺着纤细的手腕一直滑落到琥珀的手上。
当她把镯子套到手上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是茫然无措的。离开家乡,她感到自己就象一朵无根的浮萍,未来是那样的飘缈无踪,父母双亡,天下虽大,然而何处是自己的心乡呢?
眼泪毫无征兆的簌簌而下,就象第一次跪在薛青的灵前,只恨不能将自己揉得碎了,才能稍缓那一刻突如其来的绞痛。
锥心刺骨!
车身微微摇晃,马蹄声声,微风轻拂着车窗的锦帘,送进来清新的空气和一阵阵模糊的歌声。薛珂接过琥珀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挪动着已经十分酸麻的腿,看着阳光孩子一般调皮地跳跃在身边的锦褥上,终于忍耐不住,将锦帘轻轻挑开,不禁呆住了。
车队已经驶离了义州城,行在山区。远处群山如黛,延绵起伏,一轮朝阳喷薄而出,将远山和近处层峦叠嶂的山峰都镀上了一层金黄。霞光里,白鹭展翅远飞。山脚下,是一片浩浩汤汤的湖水,在阳光下跳跃着点点金光,一眼望不到尽头。几叶轻舟飘在湖上,那歌声从湖面上传来,尽是山野小调,听着却别有一番滋味。
眼前的一切,就象一幅优美空灵的山水画,被镶嵌在薛珂面前两尺见方的窗框里。
**,引无数英雄竟折腰!铙是薛珂满腹心事,此时也觉得心中一宽,满腔的抑郁被洗涤得干干净净,微蹙的双眉渐渐展开,露出一个淡而甜美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