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怜听他口气就知道他内心委屈,嘴角抽搐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去安慰,“你怎么出去?”
“京畿军里我有认识的人,具体我会酌情处理的。”马煜席听到外面人声越来越大,觉得不对。
惜怜也注意到了,双眸一转,眼皮倏抬,定睛窗外,“今日就到这儿吧。我先走了。”说着拿起披风就要往门外迈去,此地不宜久留,他们交谈的时间太长了。
马煜席没有拦她,也没有再开口,只盯着惜怜曼妙的身姿背影逐渐远去,如同以往的每次,无情地离去,不留恋,不回首。而他则一直在原地,傻傻地看着,马煜席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不是那种看重外表的人,他更注重的内涵,惜怜……马煜席想着想着,嘲笑自己了。
辛再次接到惜怜的信后,就开始了舒适惬意的调养生活。躺在摇椅里晒太阳,暖暖地很是舒服,也开始学着品茗,目光每次触及那碧色的茶汤,知洛的脸就仿佛在水面上淡沲,模糊又诱人,辛特意让道临花大钱去买了几只鸟了,有事没事就去逗逗。连带整个人走起路来也荡荡悠悠,一步三挪,闲适得不得了。道临私下管这中享受叫作“死囚的断头饭”。辛却自有道理,北边的事管霄盯着,南边马煜席和惜怜也都有分寸,他不急,也不能急。现在辛是真正的中心,他们这个正在蓬勃发展、充满激情与野心的团队的灵魂。如今,辛对惜怜有了另一种态度,把她看作一个能为己用的智士,辛对惜怜写信来所提及的意见总会很认真地思考、筛选。
昭平的身子一天天重了起来,辛惊奇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孩子并没有多少期待。当年尹儿降生时,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过雪浓,小心伺候着。可如今他倒也不怎么在意昭平,只是常叮嘱仆人要仔细,偶尔也去看看,心中却找不出当年那份激动与迫不及待。辛自己也感到疑惑,自我推说是这些日子事太多,没空顾家里的,可堵在心口的郁卒却清楚地告诉他,因为他心里有另外一个女人。
这一切昭平看在眼里,总是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一腔怒气就尽撒给了身边的小婢,一会儿嫌汤淡,一会儿嫌水凉。薛梨看着那娇气的模样心里就不舒服,又想着如今昭平失宠,也毫不忌惮地冷冷回过嘴去,昭平哪里肯罢休,两人便总就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休。辛一开始还去劝,把两人拉开来,和颜悦色地了解清情况,包容地判了理,抚得双方气都消了,这才离去。后来如是的事儿多了,就不再去管,一径推给了雪浓,自己找个清静地悠闲去。雪浓为此也常向他抱怨,责怪他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她,自己个儿上一边凉快。
尹儿过了十五的生辰,辛想他不能只在府中窝着,得有真枪实剑的磨砺才能成器,与尹儿商量了一晚。原以为孩子舍不得出去,少不得要闹上一番,谁成想尹儿一口就应了下来,浓眉高挑,肌肉紧绷,一张平滑的脸迸射着灿烂的光辉,辛就又感叹青春的活力,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雪浓知道了,苦着脸,嘴撅得老高,不乐意得很,可看爷俩商榷好了,呜呜哼哼地发了几句牢骚,放了行。雪浓是明大理的人,儿子不出去历练,就永无成才之日。原与尹儿约好了,送别时只笑不哭,可扪心叩问,哪个母亲在与自己的孩子离别时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而且,这个仅有的孩子如此年幼,不谙世事地凭借一股冲动往外面的世界蒙头撞了过去。最终,雪浓还是被辛架着回府的,她哭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她的泪却是在尹儿已远去近一里地后,才滔滔而下。这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因为她是母亲。
辛的生活愈发枯燥了,朝起晚寝,日复一日,成了烟波钓徒,练练字,看看书,与道临斗几盘棋,闲话家事,检看管霄和惜怜的来信,再一封封一丝不苟地收好。可辛明白,他不是沅茝醴兰。
别人看着辛也不关心嚓科尔的政务,做起了空闲王爷来,有人欢喜有人忧。辛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着急。这倒让那些潜伏在他身边的探子们松了口气,各自把重心放到了经营自家势力上。
嚓科尔平静无澜,表面上,就是这样,京城也是这样。
於明的次子被放了出来,将功赎罪,被贬到了十夫长,责到前线去了,正守着那个西路的小口。马煜席经人引荐,没官没职到京畿军中担任了个清闲的旁观者。马赟知道儿子的心思,特下了功夫进宫与皇帝谈了谈。
赐了座后,马赟既是惶恐又是期盼地偷偷瞅着皇帝,犹豫半日,终于开口,“陛下,犬子今年二十有三了,至今在家……臣吃着皇粮,可家里却养了个闲人,实在有愧……臣想把他送到军中,锻炼锻炼。陛下,您看……”几句短语马赟却断了好些地方,口气很诚恳,神情很小心。
皇帝看着马赟僵直的背,低埋的头,对着他笑起来,“爱卿,那便让他去吧,你去与兵部的人说说,看哪里合适就报来给朕,朕给你插进去。”他自以为明白了马赟此番前来的目的,很爽朗地允诺了。
马赟猛一抬头,受宠若惊地驼起背,频频点头,“多谢陛下,只是那个不争气的从小娇生惯养的,吃不起苦,臣,臣……”
“马卿啊,朕知道你就这么一个独子,不会有事的,给他个闲职便是,朕嘱人看着,放心了吧?”马赟的心情皇帝也能理解,孩子谁不疼呢?舍不得让他吃苦才熬到这么大年纪。
“陛下,这可不好。”马赟一听皇帝的承诺,反而连连摆手,“陛下,犬子无功无德,随意给他官职,定要落人话柄,说臣包庇儿子,于皇上名声也有损,只让他在边上看看就好,别,别伤着,就好。”马赟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整个人也缩了起来。
皇帝精神倒是一震,马赟,他果然没有看错,虽有护犊之意,但分得清公私轻重,“也好,马卿,这事朕会着人去办。只是你也得让公子多学些不是,有了功劳,朕就赐他个一官半职的,你也好后继有人。”
马赟细细听着皇帝温和的声音和信誓旦旦的应允,笑得直合不拢嘴,带着两分谄媚,“陛下请宽心,犬子虽然没见过大世面,可在家也看了很多书,有点学问,呵呵,肚子里有墨水呢,呵呵。”
看着马赟一脸自豪放松,眼成了缝状,左边嘴角翘得快跟眉毛连起来了,皇帝很是满意,“爱卿没其他的事就下去吧。”
“是,是,臣告退。”马赟很识相地弓身起立,叩头行礼,弯着腰退了出去,挂在面皮上的始终都是兴奋的笑。出了屋,还与那些个立侍在外的太监热情地打着招呼,谦和盈笑。
皇帝在马赟身后却是隐去了笑意,看了很多书?只会纸上谈兵罢了,马赟是怕自己的儿子将来没有保障吗?皇帝早就听说过马煜席此人,整日游逛于风月场合,爱财爱美人,耍泼、斗殴、砸人铺面这种事做得多了,民间街闻巷传地俨然成了京城一霸。马赟一生的败笔就在这个儿子身上了,但他有这样的儿子,让皇帝更加信任他,他的家族没有未来,也就不会威胁皇权,这也正是马赟能平步青云,官至极品的一个隐在原因。
马赟的笑一直保持到他踏进马煜席的房门,面部的皮肉都已经硬了,酸疼酸疼的。
马煜席帮马赟轻轻地按摩着脸,四根手指稍加力道,在马赟的颧骨上打着圈,“爹,怎么样?”马煜席看到马赟疲惫的神情就知道事十有八九是办成了。
“行了,跟兵部的人也打过招呼,应该没什么问题。你就等着吧。”马赟抬了抬左臂,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只应付了那么一会,就感到很吃力。想当年……唉,不提也罢。
“爹,谢谢你。”马煜席蹲在马赟面前,握住他那苍老的手,他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可到了嘴边又难以开口。马煜席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习惯于用泼皮的外在形象掩饰本我,对父亲的爱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那种温暖而酸涩的感觉堵在心口,他感到四肢都饱胀了,他的情意喷薄而出,却找不到出口。
马赟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是那种深沉自责的抚摸,缓慢而轻柔小心,“儿子,爹相信你,也尊重你要做的每一件事。放手去搏吧,为你自己搏个前程,不要顾及,别的事有爹呢。”马赟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只剩下最后一把力气了。他的儿子正是大好芳华,才华出众,不该再被埋没,隐瞒终究不是出路,他要给儿子铺平路,让儿子走顺了,那时他大概要走了。此刻的马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他爱他的儿子,发自心底,出于本能,没有利益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