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
这次比前次难得多了,当兵的试了很多次,都无法仅靠双手撑住身后这么多人的拉力,每每都是钢杖纹丝未动,人从上面滑了下来。形势一度陷入尴尬之中,最后辛让仆人去把府上拴狗用的铁链拿来,在钢杖头上的球处绕住,又紧急让临近的铁匠铺烧了旺火,制了铅水,滚烫的铅水浇灌下去,一点点溅开来,淌下去,浇在地上发出可惧的“滋滋”声,还带有很轻微的噼里啪啦。当铅水冷却后,这一条链子就很牢固地与钢杖连接在一起了。兵士死死地拽住了钢杖和铁链,铁链也够不到的人就抱住前一个的腰身,合力齐拉,一点声响也没有地,那五根钢杖以肉眼看得到的极其缓慢的速度挪了下来,似乎是很快的事情,“咚”地一声着地碰撞。每个人额角背上都是汗水,很辛苦的劳动换来的成果却是令人感动。为了这个结局,还有位志士废了一口好牙,咬着钢杖死不松口,阖得过紧,落地的瞬间,半数牙齿都崩掉了半颗。
辛跟着众人挤着拥到了护城河边,一座铁桥昂然伫在河中央,连通着两边,桥面上还有滩滩水未干。桥很宽,可以容五六匹马并排通过,下面是一根根的柱子,刚把河水给搅混了,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
对面的蕃岩人面面相觑,仍旧是没胆子过桥,畏缩地拿刀横在胸前,摆出防御的姿势来。
辛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军队的轮廓,还有那高高飘扬的北疆军的黑色大旗。
辛嗤了一声,刚要下令,只见眼前漆黑一片,所有人物都消失了,觉得奇怪,还没来得及想,身子就软软的,腿也撑不住了,“扑通”,而后世界就安宁了。
待辛再次睁开眼来,朦朦胧胧中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闻到还有一只夹着异味的手在他鼻前摇了摇去,“王,王,王爷,你,你,醒了。”
辛费力抬起眼皮来,看到一个皮包骨头的人,蹲在他身边,念念有词不知在干嘛。
眼前一明朗,辛的头脑也清醒了,打量了一番身跟前这个穿着下士军装的人,胳膊上就一条斜线,是北疆军的老人了。
辛一个骨碌翻身而起,抓住他就问,“怎么样?谁赢了?”
那人眼睛眨巴眨巴,竖起一根手指,晃来晃去,“援,援军,到,到,了还在,在,打,现,现在……”
辛用力推开了这人,腹内暗骂,哪个该死的东西找个结巴来看着他,可急死他了。
狂奔到河边,忍着才醒来的头晕和袭来的阵阵饿意,铁桥上已经没有人了,对面是厮杀一片,蕃岩人完全被自己人给围住了,辛亲眼看到这一切,才注意到震天的呐喊声。
顾不得其他,辛回身找了一匹马就策鞭越过铁桥,直冲入混乱的战场,手中无兵无刃,赤手空拳的不免让人担心,四下寻找着管霄,此番前来,必然是管霄带队。果不其然,在战场的纵深处,管霄正挥着蕃岩人的弯刀奋力砍杀,给辛的只有一个摇摆不定,时而躲闪,时而进攻的背影。
辛自知武功太差,不敢抢刀给他们添乱,借过一囊箭,顺手取了人家的弓,长鞭一抽,一声长嘶奔着管霄去了。
一路上,辛不敢放松,这是战场,刀枪无眼,人更无情,看到有威胁的他就开弓射杀,离得较近的就直接握住箭捅穿喉咙,险险堪堪地和管霄回合,“阿霄——”
管霄没功夫理他,眼睛红彤彤的,牙咬得很紧,嗜血的样子看得辛慎得慌。
辛第一次看到战斗中的管霄,和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差得太远了,以至于一开始他都不能接受。忽地,管霄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向他扑来,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是否该躲闪,只凭着直觉一动不动。管霄手中的弯刀冲他掷来,却擦着他的身子往后飞去,辛蓦地回头,一个蕃岩人蓝眸大开,仰面躺在地上,额头上是已没入小半的那柄流月弯刀。管霄掷刀出去后就没再看过来,反手拔出另一侧的直刀来,又砍杀起来。
辛见自己在这只会添乱,皮囊里露出的箭镞也所剩无几,情急之下只得大呼,“管霄,抓住蕃岩汗!抓住蕃岩汗!”放过这个机会就当真没有了。
管霄回头瞳孔一亮,没说什么,再次回身。
辛见他听见了,也及时从这混乱中抽身。
管霄带来了大军,是蕃岩军现存的七八倍,又是才打了胜仗,就想一鼓作气把这些蛮子赶出去,着黑甲的北疆军和穿白袄的蕃岩军撞在一起,像是一柄黑剑突兀地裁开了一匹白布,看上去那么轻易随性,而后尖锐的剑成了数不清的车轮,从各个方向向白色的膏地碾压,留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蕃岩人看形势不对,护着蕃岩汗就要撤退。管霄虽不明白原因,但辛的话记得很牢,盯住那招摇显眼的旗子,咬住不放,蕃岩汗那一身高贵的华丽衣裳也是显著的特点。
蕃岩人咋咋呼呼地一点点往外围靠近,眼瞧着就要突出去了,管霄率一支小队,冲将上去,把蕃岩的阵形打乱。蕃岩人心急脱困,一时也顾不得什么,每个人都抵抗着,蕃岩汗身边人越来越少。
管霄眼珠子锁住了那个带着大高帽子的人,相貌平平但气势很高,认定了这个就是要抓的,坐骑四蹄扬尘,直取蕃岩汗。
当蕃岩人艰难万分地从包围中撤出时,凌乱的衣着,折断的弯刀,狼狈地奔袭,跑到认为安全的地方,回头点人数时,才发现最重要的汗王不见了!急煞了众人,无奈又硬着头皮回来驻下。铁桥上已守了北疆军,正有人打扫着战场,战场前方一杆长枪高高竖起,挑着那顶雍容华贵的毡帽,干干净净,没有血渍。
蕃岩人远远地生了火,好在辎重离战场较远,勉强拼凑了几个穹庐,待下等汗王的归来。
晋王府中,辛在正厅里啃着管霄带来的大饼,吃相很差,饿狼吞食一般死命往嘴里塞东西。道临和管霄均是汗津津地坐在一旁,周毖去打理剩下的残局了。
管霄吐口气,提及了在座的两人都不想谈的话题,“我爹呢?”
仅仅三个字让辛吞到一半的大饼卡在喉咙中,“咳咳,咳咳。”辛握拳捶胸,偏头不看管霄,一张脸呛得猪肝般通红。
道临也翻翻眼皮,低了头,不答他。
管霄和这两人处得久了,一举一动什么意思都清楚,不妙的感觉袭上心头,慌张地开口,“是不是伤得起不来了?”否则以老头子的性格肯定出来迎战,不会不见人影。
“阿霄,”道临知道此时只能他来说话了,“我希望你能冷静。”顿了半晌见管霄没什么反应,又道,“老爷子走了。”
管辖还是面无表情,挺直了脊背,坐都端正,眼神很凌厉,还有慑人的冷意,什么话也没有,不像不信,也不像相信。
管霄的无声更让辛不安,在诡异的宁静中,辛只觉得自己的好友火山般即将爆发的情绪越来越明显。
“阿霄,”到了这份上,辛再不说话,就不成样子了,“老爷子……”
话还没说清楚,却见管霄起身按刀,瘪了好久,才哑声道,“在哪里?”
“在后厅。”辛话音刚落,管霄苍白着脸,抖动着身上沉重的铠甲,一阵阴风,吹过不见了人影。
辛看他精神不对,就要去追。道临急忙拉住他,鼻子里呼出气来,“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吧。”辛担忧地探头望了望,想想,还就停下脚步,随管霄去发泄一通。
管霄跌跌撞撞地往后厅去了,惊恐之色被强压在凄白的铁板脸下,头一直平抬着,眼里什么也看不到。猛地一个趔趄,身子重重地撞在一个肉团上,管霄回过神来,看到昭平一手撑在腰间,一手搭着侍女的手,高挺的腹部很饱满,被管霄这么毫不客气地一撞,眉蹙起来,颇有痛苦的颜色。
管霄看到昭平,似是吃了一惊,曾幻想过多次相见的情景,总以为自己会兴奋得跳起来,笑着和她打招呼,但现实是,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世界灰暗一片,他急着去找他的父亲。管霄眼盯着昭平,脚却在往后退,倒走了有五六步才折身狂奔。
昭平有些错愕地看着管霄的背影,本是惊喜的神色中闪过一丝落寞,疑惑地侧身看去,脚下略有矛盾,终是跟了上去。
管霄跑得很快,昭平随得有些吃力,看他进了后厅,脑中才突然想起,管忠的尸身就停在后厅。定睛看去,管霄埋首趴在黑色的棺上,良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昭平不敢去打扰他,但见他长时间都维持着一个姿势,心中担忧不已,正要举步,却看他轻轻地推开了棺材盖,小心翼翼像是呵护着什么,定定地看着躺在里面的人,又不动了,泪水滑落,一滴滴像透明的罂粟落在棺材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