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飞机上一对情侣的存在,我换了一个靠过道的位置,和云梦泽一道之隔。
那天以后,我觉得我和他的关系也像是隔着一个过道,彼此看得见摸得着,但对话之中的客套虚伪得像是对客户的寒暄。
我知道云梦泽这一次到普吉岛是有一桩需要他出马的事情,他带着我去,无非是方便就近保护和让我散散心。我在他说起这件事情时就已经知道他的好心,他本可以不带我去,让我自己在家一边儿吃药丸一边儿自习意识流控制,可他还是带我去了,这本不是他的风格,而是他的体贴,但自尊不允许我示弱,尤其是对一个一直把我当做软体动物的老男人。
我一面觉得奇怪,一面感动了。
谢鉴澄和我说过,这个在普吉岛的案子若干位释梦界的高手都会莅临,这是三年一次的高层峰会,那件事情不过是个会议地点罢了。
我自知燕雀不懂鸿鹄之事,也不打算去掺和这种觥筹交错鸡犬相闻的所谓高层会议,在普吉岛好好地玩一玩才是正经——谢鉴澄不是说了嘛,对于大多数释梦人来说,目标人物的物理距离会很影响他们渡梦能力的发挥,简而言之如果霍家人一直蹲在中国,而我则移民美国东海岸,他们要搞死我就难得多,更不可能派什么阿猫阿狗来试探我。
这样看,普吉岛此行,也算是我在释梦界老男人专营的黑魔法学院一对一小班期末考之后的暑假。
想到这里我无比放松,说服自己,干脆和云梦泽和好吧,不然根据这几天冷战的经验,普吉岛这十天他也会夜夜坚守我的梦境,我已经训练自己在睡觉时把潜意识和梦境都扣在一口巨大的蒸锅锅盖下,这样的话每夜都在锅盖顶上和这个老男人一起发呆就不是什么美好感受了。
“我说叔叔,你——”才一开口,云梦泽的视线便如敌敌畏一般洒过来,吓得我反射性地一躲。
“不要叫我叔叔。”云梦泽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嘶的声音符合他毒蛇一般的质感。
我点头答应:“那么亲爱的,你看——”又一瓶敌敌畏,我忙堆起笑脸,“谢鉴澄说他和他爸爸也来这里了,你看我能不能——”
云梦泽的眼神更狠毒了一点,从敌敌畏上升到了杀必死的级别,我忙住口,暗自诅咒他一辈子娶不到老婆。
“我本来也不会娶妻生子。”云梦泽对我裂开一个笑容,我很惊讶这么一个长得还不坏的人竟然能仅仅凭着唇部线条营造出阎王爷的感觉来,说完这句话他的语气更加冰冷不屑,“所以我还有整个下半辈子可以陪着你,帮你进化成灵长类。”
听到这么恶毒的,兑点儿水就能当鹤顶红的使的话,我反而觉得安心下来,这说明云梦泽已经默认我俩恢复邦交,又相亲相爱了。
“不要离开我超过12小时。”
当我翻着杂志认命地打算和云梦泽在旅馆死扛的时候,云梦泽大发慈悲地说。
“好耶!亲爱的果然你最好了~”我隔着过道热情地向他飞吻,前后几排的乘客纷纷注目,老男人面色铁青。
我满足地一笑。
飞机徐徐降落在了普吉国际机场,走下飞机,迎接我的是湿润的热带气息。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谢鉴澄微笑着向我介绍他为我和云梦泽预订的房间,经他解释,云梦泽与六大家族中唯一交好的就是谢家,所以有些需要云梦泽出马的大场面,也都是谢家帮忙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技术宅安排。谢鉴澄在谢家资质尚浅,又还在读书,因此这一类行政工作,多半都是他来负责。因此,谢鉴澄听说我会跟着来,特地留了海景房给我,房间里一张KingSize的大床,上面有浴巾摆成两只交颈天鹅的形状,浴缸里撒着鸡蛋花花瓣,透过浴室和卧室之间形同虚设的玻璃墙,镜子映着整个房间的烛光,暧昧非常。如果此次同行的对象不是云梦泽,我一定愿意在那浴室里好好泡个澡,看着玻璃墙那边卧室落地窗外的碧海蓝天,享受一下杂志里才能见到的浪漫。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我接口道,“劈马,喂柴……”
“劈柴,喂马。”谢鉴澄纠正,我嘿嘿一笑,把自己丢在了KingSize的大床上,滚来滚去。
“你喜欢这个房间就好,明天到大后天的白天我们和云梦泽都不在,你要是觉得无聊,我帮你叫个船出海。”谢鉴澄好心建议,笑容闪烁着大天使之光,“只是别不小心再睡着了。”
我腾地起身:“谢会长,你知道云梦泽那个滚蛋为什么叫我来吗?”语气充满怨念,幽幽地在房间里回响,“下飞机前他和我说,前三天的常务会议,他要我陪同他参加,给他做速记员!”
什么好心,什么体贴!
这个老家伙自己不愿意听那些宝莲华委员的长篇大论,又不能不记下那些有变更的情况和律法,所以拖上我,让我在那个想想就知道有多无聊的会议上记下宝莲华的委员所说的内容,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室友学委,学委也总是用这个方法在公共课上争取到复习GRE单词的时间,而让吾班大神之类的傻瓜帮她做笔记应对考试。
一样的龌龊,一样的心机!
也许是我愤然的神情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很可笑,谢鉴澄毫不掩饰地笑了:“别郁闷了,我可还很想争取你那个位置呢。”
哀兵政策。
我看着谢鉴澄一脸的坦然诚恳,心里的气儿就像被屁一样放了出去,对于这种什么都优秀却没有偶像架子坦荡荡又温柔爱笑的君子,我无能为力,唯有缴械投降。
酒店有一片私人海滩,我房间里的阳台刚好对着海滩,晚上看星星看月亮浪漫,可午后日晒凶猛,两个健壮的老外在玩独木舟,太阳和肌肉男的双重折磨之下,我只能拉上一半窗帘。云梦泽此时出门去见什么人,我坐在阳台的小桌子旁,喝一杯咖啡,翻着在机场买的杂志,内心涌起一种小资产阶级情怀来。
如果说小资就是这种小情调、小日子、专门指代这种让人愉悦的生活感觉,那我也要小资,我们全家都小资。
应该没有哪个小资女文青会在机场买《花花公子》看吧。
我想起把这本杂志从书包里拿出来时,谢鉴澄的眼神。那是一种多么幻灭而荒凉的眼神啊,倘使我曾经有机会成为他的心上的那个姑娘,那么这个眼神之后,只怕“心上”只能改为“欣赏”,而“姑娘”这性别,则要完全被遗忘。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在我的记忆中,我也有穿着黑色的学生鞋、梳着麻花辫子,用三块钱六张的精美信纸给自己写信的青涩少女时光的嘛。
唉。
这种浪漫的地方,容易让人想起浪漫的过往。
比起现在和云梦泽横眉冷对,和谢鉴澄的插科打诨,和前几任男友的不咸不淡,我云宝宝,也曾用一颗金子般的心去喜欢过一个人的啊。
“你真的忘得了你的初恋情人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把我吓了一跳,“假如有一天,你遇到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真的就是他吗?还有可能吗?这是命运的宽容,还是另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
这段口白过后,张信哲的声音唱出第一句歌词:“如果这是最后的结局,为何我还忘不了你,时间改变了我们,告别了单纯……”
我探头,一个人影举着手机走进二楼的房间。
鄙视这种用口白开头的歌当铃声的!
谢鉴澄说过,这间酒店是南家的产业,所以这次所谓峰会,很多释梦界的人都会住在这里,难保刚才那个用《从开始到现在》当铃声的家伙也是一个释梦人。
我有些好奇,这个行业既有云梦泽这样的暗夜魔君,也有谢鉴澄那样的白马王子,还有那个神秘的波西米亚美女,我目前见到的三位释梦人都不像普通人,其他的释梦人也是这样吗?这是个变态云集的行业吗?等我彻底进入这个神奇的行业之后,是会在沉默中变态,还是在沉默中歇菜?
这是命运的宽容,还是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啊。
甩开脑海中因为那首铃声的影响而统统变成疑问句的意识流,我起身下楼。普吉岛的夏天,像是个咿呀学语的婴儿,脸变得飞快,从三楼到一楼的功夫,暴晒已经转为阴霾,从酒店门口到左拐十五米处的7-11便利店,阴霾已经化作暴雨倾盆,我无语地抱着一口袋零食站在便利店门口,看着近在咫尺的酒店,犹豫着要不要冲出去。
“抱歉,借过。”一个声音,人影擦过我的肩膀,那是个年轻人的背影,怀里抱着相机什么的,冲进了暴雨之中。
我全身颤抖,头皮发麻地站在当场,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是突然有人宣布你中了五百万大奖,又像是嘴巴刻薄缺乏师德的老师当着你暗恋的人面把你数落的一无是处。
不是吧,刚刚想起他,就会见到他?这难道还是我的梦境不成?
惊喜、错愕、疑惧、心动。
我不可能会忘记那个背影,因为在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少女的那半年,那个背影占据了我的整个记忆。
我知道那不是爱情,可我抑制不住心动,最美好的年华,最美好的自己,最美好的记忆,我如何能忘记,如何能不心动。
那是我的意识登陆限制里,最后一个安全提问的答案,我脑海中最后一道关卡。
那人,一定是霍星还。
窗外火烧云鎏金了沙滩景色,夕阳下玩海的人多了起来,海鲜排挡也挂起了彩色的霓虹灯,喧闹在这岛上蔓延,真正的普吉岛撩开了夜之面纱,露出浓妆艳抹的脸。
这热热闹闹原本是我的最爱,此时此刻一反常态让我觉得困惑厌倦。
云梦泽回来时,以为我不在房间里,直到他从浴室里出来,打开房间的灯,才发觉,我坐在房间角落,半个身体隐在窗帘中,望着窗外,听到他走进近,才女鬼一般地转过头,视线扫描后,浅浅地说:“你的身材保持的不错。”
“What‘sthehell!”他后退一步,中指和食指生生顿在我的太阳穴旁,我知道如果这两根手指贴到我的太阳穴上,一定会瞬间引发我的意识混乱崩溃,这是云梦泽的防身术,我想学来着,可他说我的能力还不够,连见识也不让我见识。
没想到在这个热带岛屿,我差点儿亲身领略他的暗杀技能,成为他的指下新魂。
“……你没事吧。”云梦泽问,声音温软低柔,像是一把大提琴,我知道他大概是想弥补之前的浴室死鱼事件和刚刚的一阳指事件。
我坐在这里,还真不是因为他:
我看见暴雨之中,霍星还跑进了我住的那个酒店。我记得谢鉴澄说过,眼下这个时候,酒店里九成的住客都是释梦人。
释梦人,姓霍。九成九,霍星还,霍家人
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他是那百分之一。
然后我想起,从那以后,我们从未见面,好几年。
原来,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