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连锦年,右相府的二小姐。
洛城有三美:酒美,玉美,人美。
醉玲珑——相传此酒为一术士于深涧中偶获配方,从粗制至精酿再到淬炼,需七七四十九道工序。酒成之后,万里飘香。但凡领略过此酒之甘醇者无不视他酒如白水。遂得名:醉玲珑。
昭凤玉——据说为凤凰精血化作的美玉,有通天奇能。这或许只是前人一厢情愿的杜撰之说,但世间人却乐于相信它的存在。并美名其曰:得凤玉者得天下。而洛城,则隐现昭凤玉之踪迹。
酒与玉,皆被世人传的神乎其神,个中真假,我也无从辨别。这第三美,我却是极为熟稔的。洛城人都说,连家二小姐是神女转世呐。
彼时,我只是执起铜镜,可镜里的人影影绰绰,却是怎么也看不清晰。于是我只能从丫鬟小厮们惊艳的表情中了解到,我大概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美丽。
我生来便带有佛手的清香,动作剧烈之时香气尤为浓冽,这在历朝历代也是绝无仅有的。爹爹为了隐瞒这一奇事,因而种植了许多佛手柑于庭前院后。每年立春之时,下人们便将一盆盆佛手柑摆在各家的窗棂前,整个右相府总萦绕着一股佛手的清甜。
爹爹亦不许我出府,于是我只能像真正的大家闺秀一样,弹琴画画,刺绣吟诗。我看着窗前的佛手柑由最初的青绿晃到柠檬黄,然后是芥末黄,土黄,最后便只余黄中带着斑斑点点的黑。一年又一年,我这样守望着度过,像历经了几世轮回。
终于晃来了我的十五岁。
我有两名长兄,一名长姊。
大哥连天行,二哥连天誉和大姐连碧枝。
爹爹对我无疑是极为特别的,这一点从他未让我随族谱起名,却唤我锦年便可得知。锦年锦年,他是希望我有如锦的年华吧。
只是,我由衷的祈盼,这锦终不要是裂锦才好。
立夏时节,微风柔若柳叶拂面,触在脸颊上如婴儿滑嫩的肌肤般绵软。池塘里的几支莲已悄然跃出水面,青翠欲滴的圆叶托着粉白的花骨朵儿,真是美不胜收。
我驻足,俯首注视这一方浅浅的荷塘,日光温和,暖暖的叫人的心也越发的疏懒。但我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爹爹甚少举办聚会,每每聚会,必是有什么难以抉择的大事发生,须待众人商讨。只是,自我有意识以来,家中便只召开过一回聚会——关于大哥连天行从文或从戎。
这次,不知又是所为何事。想到这儿,心里越发慌乱起来。
“锦年,怎么看着这荷塘发呆?”
不知何时,大哥亦来到了这菡萏亭,我回头轻轻的笑,“大哥的声音就和大哥的人一样,温润的紧呢。”
“你这丫头,让二娘听见又该嗔你贫了。”他也不恼,湖蓝的衣衫被微风吹出皱褶,更衬得他玉般柔润。
“那大哥不说不就无人知晓了。”我仰起头,一派天真可人的模样,心底却终究是万般惆怅,教笑容也无法抵达眼底。
“锦年有不开心的事?”大哥略有些惊诧,讶然的问向我。是呵,像我这样的大家千金,“不开心”理应与我无缘的。
“爹爹还在大堂里等着呢,大哥且先行吧,别误了时辰。”我踌躇半天,仍然不知如何措辞。只得回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插科打诨混过。所幸大哥也并不勉强,只侧身前行,笑容仍旧淡淡,若春风拂面,将心中的阴霾也散去不少。
真意堂。
待我行至大堂,其他人已到齐了。我略带些歉然的笑道:“原是不必耽搁的,只是路过那菡萏亭发现那早莲也别有一番风姿,才滞留了半晌。却不曾想误了时辰,是锦年的不是。”
“二妹说的哪里话,本就是一家人,何来耽搁不耽搁之说?况且今儿个的主角本也是你呢。”大姐连碧枝向前几步将我的胳膊挽住,唇边漾着动人的笑容,不怀好意道。因而本是极和善的一张脸,此刻看来倒觉得有些心悸。我暗自捏紧了裙边,不安的绞着。
“锦年愚钝,不知大姐所示何事。”话虽是对着她在说,但我的目光却早已掠过她,直射向那居于正中端坐着的威严男子——我的父亲。
“锦年。”父亲低沉的声音响起,穿透空气落入我的耳内。
“女儿在。”俯首,我恭敬以答。
“你可愿入宫?”
分明是问句,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便拥有的不容置疑的肯定。如五字箴言般深深的刻入我的脑海中了,在其间掀起惊涛骇浪。猛地抬起头,惊疑的目光紧紧的锁住前方那个人影,我无法相信如此宠爱我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明明知晓,那**是怎样一个龙潭虎穴之境。
“锦年需要一个理由。”不去理会满腔的失望,我咽下唇边的苦笑。目光如炬牢牢盯着父亲骤现疲态的面庞。
“皇上下旨,封右相府二小姐连锦年为锦嫔,赐住锦陌殿。”久久未语的大娘突然出声,目光中带着些微的怨毒。“说起来,锦年你倒是得好生感谢我,要不是我在皇后娘娘面前为你美言……”
“够了!”父亲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堂内,将大娘的话打断,而后者再不甘,也只能忿忿不平的垂下首,但那双纤长玉手,却是暗暗捏紧了帕子。
“原来如此,锦年——”拼尽气力压住翻涌的气血,我淡漠的开口:“甘愿入宫。”既然父亲已执意送我入宫,那么于我而言,皇宫与连府,便只余这名讳之差罢了。况且,若能换得父母的安然无恙,这皇宫便也去的值得。
“如此甚好,今天的聚会,这便散了吧。”疲惫的揉了揉额角,父亲,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载年月。心头一酸,父亲,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释怀的连锦年会体谅你。但如今的我,却是万万不能忍受他人的推波助澜!思此,凌厉的目光望向一旁的连碧枝及大娘,这个梁子,今日就算是彻底结下了。
荨锦苑。
朦胧的月光如轻纱柔柔的抚在人的肌体上,沁凉的芬芳仿佛直直透到了骨子里。古树的枝杈间不经意漏下的斑驳光亮,为露台上的一方人影镀上了一层银辉。三千青丝如墨般倾泄而下,仅有几缕柔亮的发在光洁的额头上妖娆的起舞。
初夏的夜晚仍是有些凉,我抱着披风赤脚蜷在露台之上,心中乱糟糟的如一团纠结不清的麻。
皇上下旨册封我为锦嫔,其间或许也有着一些大娘的助力,但我想那名龙耀国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九五之尊,万万不会如此轻易受到人的蛊惑。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辛,否则亦断然不会拟下这样一道旨意。
大娘是安远王的三女,若说是为了拉拢安远王,将那名清凝郡主甚至是大娘之女连碧枝接进宫去,都比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连二小姐要来得靠谱。
所为我身上洛城第一美的头衔?**佳丽三千,燕瘦环肥,各有千秋。又岂差一个连锦年。
那么,便只剩下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他,于我有意……
晃晃脑袋,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扔出脑海,我更觉茫然。帝王之心,果然难以揣测。想到这儿,我顿觉烦忧,连清风也仿佛染上了燥热的气息。胡乱将披风扯开丢掷一旁,却听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这般粗野,如何立足于那后院泥沼中!”
我回过头,那一张熟悉的紧绷着的素颜映入眼帘,心中顿时清爽了不少,“娘,我也是过于烦闷了,您就别同我一般计较,省的您那一张芙蓉面又多出几条细纹……”
“你呀。”她宠溺的含笑而望,目光中的柔和使我如沐暖阳般舒畅。像是想到了什么,复又启唇道:“你也该体谅你爹,他不仅是你的父亲,更是连家之主,这副担子可把他压的不轻。”娘的目光突然掺杂了些殷切,落在我身上,让我的心亦为之一颤。
“锦年明白。”我低低的颔首,眸中酝酿出一方漠然天地。明白是明白,可体谅并不隶属明白这一纲。
“罢了……”娘的喉间突然逸出短促的一声叹,仿佛是看透我的内心所想,转过身便向苑外走去。
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的心中突然涌现出诸多不甘。
“娘。”赤脚前行,地上的沙砾将娇嫩的脚掌磨出点点红痕,我无暇理会。“在您的心中,锦年与爹爹,孰轻孰重?”
“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自然将你看的重。”娘的脚步骤然停下,淡淡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压抑住内心骤现的欣悦,我终于问出一直盘旋在我脑中的问题——
“那么,连家与锦年,孰重孰轻?”
话音刚落,娘便骤然转过身,目光凌厉的教我心痛。“你真想知道?”
“锦年愿闻其详。”
随着我的话音飘散,苑中竟然出现了沉沉的寂静。
我静静的等待着,既然话已问出口,那么也只能期待从那人唇中吐出的答案,会是我想要的。
“连家。”
食指陡然用力,血丝从掌心蔓延,我苍白了面颊,心中万般苦涩。
“那么锦年,会尽力保全连家,就当作报答您的生养之恩。”我听见,自己喑哑破碎的声音,在耳边盘旋。
“如此甚好。”不再多做停留,娘的身影匆匆向苑外而去。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我的血脉至亲,在我踏入那刀光血影之境前,竟给了我一模一样的答复。这十六年来的关怀,到头来,左右不过是一室死寂。
亲情,亲情,若是不亲又哪来的情!
十里长街,人头耸动。
红绸打造的幕布焕发着喜庆的色彩,明珠铸就的珠帘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生辉的七彩光芒。洛城百姓摩肩接踵,脚步随着路中八抬大轿的前行而移动,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热切。的确,洛城第一美的头衔,已足够让他们疯迷。
我正襟端坐在轿内,双手交叠在膝上,内心风起云涌。
诚然,那所谓的圣上我是从未谋面的,自然不可能有丝毫的情愫。可如今我却即将成为他三宫六院中的一名红颜,接受他漫不经心的偶尔馈赠,然后等到红颜蹉跎,一抔黄土掩面……
一切,皆因那道可能仅是随性而为的旨谕!
我不禁对那素未谋面的皇帝生出了几分讥讽:他一只手覆过来,我平淡安然的生活便全盘打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概也不过如此。可我,却偏偏不会如他的意!
捏紧袖中的锦囊,我暗暗地咬着牙,终于忍住那抹嘲弄的冷笑。
锦陌殿。
弯月逐渐露出了她羞涩的脸,为院里的花草蒙上了一层清辉,我立在花前,看海棠花开的异常娇艳,那明媚的亮红几欲灼伤人的眼。
“皇上驾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划破空气,扰人的耳际盘旋。
拢了拢微乱的发,内心蜿蜒出嘲讽的弧度。可面上却一派恭敬谨然之色。待听见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我才转过身,对着那抹尊崇的人影盈盈拜倒。
“臣妾见过皇上。”
“锦嫔不必多礼。”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响起后,我感到有人向我走近,不过几个呼吸间,一双紫金纹龙靴便出现在我的视野内。继而便是滚了金边的袍角。然后,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落在我的肩上,将我扶起。
我于是首次得见天颜——
平心而论,比容貌,他及不上大哥的俊秀;论气质,他亦不如二哥来的舒爽,可萦绕在他身周的却偏偏就有一种气场,那是帝王专属的威仪之风。这让略显逊色的他看上去光芒四射,犹如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瞬间超越了我的两位长兄。而那双眼睛,是他身上最大的亮点,那简直就是一个深深的漩涡,使人无法探触到底,并且稍有不慎便会被吸入其中,沉溺,沉溺……
“锦嫔?”那声音再度响起,将我从深潭中拉了回来。我顿时两颊飞上红霞:连锦年,你这是发哪门子春,他再俊美,不也是你发誓要疏离的人吗!思此,我渐渐平复了波动的心潮,恭敬开口道:“臣妾失礼了,望皇上恕罪。”
“锦年,你是朕的妃,何来失礼之说?”他低低的吟着我的名字,唇边噙着浅笑,这略带调侃的邪肆模样又叫我险些把持不住。却碍于前者与自己之间那道巨大的身份鸿沟,只得暗自磨牙,恨不能将一口银牙咬碎往这面前笑的春风得意者的面上啐。
“是,臣妾谨遵圣意。”
“也罢,传膳吧。”他似是无限怅惘,一张俊颜上写满无可奈何。此言既出,我立刻如获大赦般快步向寝殿方向而去,一刻也不想在这玩性大发的皇帝身旁多加停留。
锦初阁。
“娘娘,圣上今晚是要在这儿留宿吗?”念儿睁大黑溜溜的一对眼珠,不敢置信的向我询问着。
“只是用膳罢了。”我懒懒的靠在美人榻上,任由念儿一双巧手将我头上累赘珠钗卸下,理顺我黑亮繁密的发。况且,今晚的好戏可才刚刚开锣……
突然间,念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呼吸也隐隐急促了起来。
“念儿,为何停下?”
“真是好一幅‘美人闲卧美人榻’,朕的锦嫔果真丽色天成。”那阴魂不散的人携着他欠揍的声音竟是出现在了我的寝殿内,我头皮一麻,三魂少了两魄,汗毛都几欲集体起立。
“臣妾仪容不整,恐污了皇上您的眼,还盼您暂且回避。”此番话我说的极为委婉,但只要有心就可从中听出另外一层意思——
“锦嫔莫不是在赶朕走?”他的眸子微微的眯了眯,神色不善,连称呼也变得生硬起来。
“臣妾哪敢。”我温婉而笑,内心却如擂鼓震天,早就掀起了洪涛阵阵。来之前,连家的人怎么没告诉我这少年皇帝还有着喜怒无常的一面?“只是以臣妾这副仪容,岂不是叫那些宫人白白看了笑话?”
“倒是朕的疏忽了。”他突然的展颜一笑,这次的笑容,似乎企及了眼内,可惜仍是稍纵即逝的荧光。“如此,朕便不耽误锦嫔换衣了。”不知是有意或无意,从他唇边逸出的换衣二字似乎格外重些,别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后,他便大踏步的向寝殿外走去。
很好,既然你愿意将帷幕拉起,那么接下来,这场戏的主导权,便轮到我了。清浅的笑容逐渐漾满了我的面颊,眸间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皇帝,接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