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一个碗，粗的陶瓷的，边缘纹着一圈小小的青藤，碗沁入水里，看青灯下油晕一圈圈荡开来……
“洗快点。”身后传来冷冷催促声，一个碗又叠了上来。
……
面摊现在已经移到了一个冷僻的角落里。
“青蛇面”的水牌挂在一边，随着夜里有些冷的风一下一下摇晃碰撞，发出夺夺的空响。
听说是叫苍冥钟的钟声已经响过了三遍。
敲一下，好像引着全城的墙壁回声，一圈一圈地波动开，长长久久回荡不止，一只敲了九九八十一下。
代表着不夜城的“夜”进入了下半夜。
上半夜城里八荒蛮夷妖物多，路上红灯旖旎，下半夜则换做鬼魅精幻，小径青灯幽冷……这些都是从洛子渊口里打听来的，我洗碗洗得无聊，他搓面也搓得无聊，一来二去就聊上了。
将豚骨熬的汤搅一搅，浓郁的肉香在空气里蔓延开来，洛子渊说：“面摊上半夜买卖一向少，故而我日日在草丛中避开青使巡城，等着下半夜的买卖，今日因你是损钱一百铢，你就替我洗一百日碗……嗳，我说，你当真分文不名？”
我听着他说话，心里感叹……奸商本性啊……欺负我没听过叫卖么？一只烤燕子十五铢，一碗青蛇面五铢，算起来一株的物价和一元人民币差不了多少——由此算来，差不多等于洗一天碗一元钱。
我吐血……
听过雇佣廉价劳动力的，还没听过这么廉价的。
“真的。”我真诚地回答他，刚才在人摊手问我要钱的时候我已经翻遍了全身上上下下，一声衣衫都是破破烂烂的，除此之外是彻头彻尾的“身无长物”。
其实衣服也不算“长物”，洛子渊扯起一角打量过，嗤笑一声：“本来让你脱衣服来换。”
我可耻地误会了，心生警惕拽师父白衣暗退两步：“你想干什么？”
“可惜连衣服都不值钱啊。”洛子渊挑眉，叹气，摇头：“碧卿麻，和我衣上的布料一样。”
“啊……嗯……”才知人家很单纯的只是在算计“衣服”而已，我尴尬，转移话题：“这……这名字真好听……”
“好听吗？”他反问一句，笑：“是有些意思，卿在碧水间，天水如一色，不知取名的是谁，倒是有些意境。”说着，拨开草丛，将藏在高高紫色芦苇的中的面摊推了上来：“可惜意境当不得饭吃，此麻出自城外苏岭，春日一到便杂草一般疯长，河湄人年年采桑织布的时候就将这些杂草大捆大捆地运进城来，卖不掉就白送，有富贵人家收了麻，织布给自家奴人穿，要么就分发穷人，得个乐善好施的名声，真正的布庄里，这样的麻布是登不上货架的。”
我听得出神，只见他剑眉一挑，冷峭的讥笑浮上脸颊：“我这个债主现在要开始做买卖了，你的欠债的要站在那里不动？”
……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洗碗生涯。
……
见我把方才囤积的碗洗完，洛子渊右手不停地再锅里搅动着，左手从宽宽的袖中取出一个火镰扔过来，吩咐：“把面摊四角的青灯都点燃。”
打开竹筒，引线上就冒起了淡淡的青焰。
我正要点灯，洛子渊说：“幽冥火有怨毒，离它远一些。”手一抖，差点没把火镰扔到地上。
四角青灯就这样被幽冥青火点燃了，整个摊位笼罩着如梦似幻的青光，洛子渊长身玉立，微卷的青丝笼罩在蒸腾的雾水里，手下洋洋洒洒，煮面煮得跟写字一样雅致。
我见他煮了十碗面，一字排开在摊上，才排好，幽幽的冷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的寒意瞬间加重，一个浑身是血满头白发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摊前，端起了第一碗面。
“钱放瓮里，一碗二十铢。”洛子渊眼皮也不抬。
半夜涨价翻四倍，脸不红心不跳，所谓奸商当如此。
我佩服。
客人接二连三地到摊上来，没头的，缺手的，偶尔有正常的，满身怨气的，长发如瀑的，美貌如花对着洛子渊调笑惨遭无视的（此是女鬼），嫌面没有腥味的……没有肚子吃一点就漏一点的……将眼珠掏到面里嚼着吃的……
借用洛子渊一句话——八荒不夜城这个地方，一面聚宝敛奇，一面藏污纳垢，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存在的。
我看得肚子里翻江倒海恶心欲吐，洛子渊长眉竖起冷声呵斥：“愣着干什么，洗碗。”
……
对对……洗碗……碗比他们好看多了。
继续埋头洗碗，偶尔在洛子渊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忙装装汤，汤水滚烫，落到手臂上一下子就冒起了一个一个的水泡，一路火烧火燎。带着水泡再去洗碗，手入凉水只舒服一阵，立马就被醋油刺得发疼……越洗越疼，又忙得没有片刻闲暇将手取出来，洗到后面动一下都成了酷刑。
这样折腾到了天微微亮，鬼魅各自散去，洛子渊才开始准备打烊。
面摊小得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将碗收好，青灯灭了，翻了水牌。
洛子渊住在南城一个名叫画琵琶巷的地方。
他在前面推着面摊车，我跟着他穿行在清晨万籁俱静的大街小巷里。
听他说，八荒不夜城占地千顷，三面环山，一面沿海。
“西面是苏岭，住河湄人与巴峡人，种蚕桑，有欧丝之野，北面是积雪山，峰顶有毒龙池，烛龙居焉，当地蛮夷有蹄羌、扶楼人和飞头獠，南面南疆十万大山，三苗三危，瘴气蛊毒，蛮夷精怪不计其数，东面苍茫海，海中有枯桑岛和然丘，住龙族与鲛人。”
洛子渊累了，声音有些软软的，与我说着不夜城附近的“人”文景观。
“城中分东南西北四城，街道九九八十一条，房屋只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户，无房逗留是为贱民，若被抓住，要么驱逐，要么为奴……即便如此，还是每年都有无数的****精怪鬼魅不远万里冒险赶来。”
我一边听着，一边四处环顾。
天是黎明前的微墨色，地是满城的累累繁华，路是青石板，干净光滑，路边各种各样的房子，腾空的伏地的连廊的，千奇百怪。
此刻几乎没什么人烟，只能听到远处的花街柳巷里还有些轻微的响动，像是丝竹声，又像是有人在婉转低歌，从雾里传来，含着甜腻的脂粉香。
我赤足，走得没声音。洛子渊着木屐，木头敲着街道，一下一下。
“这地方很吸引人么？”我忍不住问。
“此地**盗掠无罪，杀人放火无罪，天不罩，神不管，有钱称王，有权称霸，号称天下第一逍遥快活城，穷凶极恶的人，罪孽深重的妖，阿鼻地狱的鬼，逆命堕天的仙，谁不想来？”
洛子渊的青衫在晨雾里拖曳上一层湿，忙了一夜却丝毫不见倦色，眉目清皎：“你呢，你是为何而来？”
我沉默了一下：“不知道。”
有个神仙说要收我为徒，大好明天铺展眼前，一登登上昆仑九重天，脚底还没站温就落到了八荒不夜城，归期渺渺——人生落差莫过于此。
反问他：“你呢？”
他沉默，片刻才答：“我为走而来。”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酷，说着这话的洛子渊背影隐约在雾里，青衣翩翩孤俏如碧莲还遗世独立，我脑海里闪了一闪，忽然找到了说辞：“我……也是为了走才来的。”
洛子渊冷笑：“鹦鹉学舌么。”
“我说真的。”
“那你要走哪里去？”
“你先说……”
“九重天。”
“……”
“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也不想非礼你（？）……但是……”
“但是？”
“我也是九重天……”
“……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