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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午,至陆巷,过太平桥、沈店桥,泊金阊门外已黄昏矣。鸿翔赴胥门,扁舟独酌,罄一壶,陶然有醉意。雨洒船篷,淅沥如枯蕉败荷,寄身一叶,万缘俱息,古人每于静中悟道,此心此境,仿佛遇之,特不能豁然贯通,则尘网之撄心者久,而天君未能令七情六欲,****虽退,听其根未除,终虑其萌芽易长也。此后当遵守孟子一言,曰:“求其放心而已矣。”读《论语》得二言,一曰有恒,一曰有耻,当为说以申之。读龚自珍《定盦续集》四卷。此四卷亦曹竹书所刊,吴序言续得《与江子屏笺》、《书杭大宗逸事》二篇亦未刊,今平湖朱氏续编始刊之。《说京师翠微山》以下五篇似柳州山水小记,《记宗彝》以下五篇逋峭员转,学定盦文者当从此数篇入手。《尊任》、《尊隐》,愤书也,近人衍其波,变本加厉矣。《古史钩沉论》、《五经大义始终答问》乃经生一家言,吾亦无取焉。定盦志蕲罢功令,文逑思古子议,始畅言之,辨左传为刘歆所窜乱,有《左氏决疣》一卷,见《杂诗注》。康有为之斥新学归狱,刘歆请废科举而用策论,非拾定盦之唾余而何?《五经大义》张三世大一统,决去夷夏之防,亦康、梁抗议所从受也。《保甲正名》以下五篇述国朝掌故最谙练,此定公学问胜人处,记序亦温雅中法度升平,分类读史、雅诗、自序,揄扬皇仁,又当高置一席矣。《王仲瞿墓表》、《书金伶》皆刻意为之,若嘲若讽,绝尘而驰。《朱殇女碣》寥寥短章,逼似西汉,更一奇也。最录南唐五百字可附周兴嗣《千字文》以行,予拟为《千字文》集证,惜明人所为《续千字文》、《三续千字文》不可见也。

二十三日辛丑(4月3日),

晨起,待鸿翔不至,挈仆访冯仲帆、吴荫帆船,仲帆于昨日住韩家巷戴浥清处,荫帆在船,谈数语而别,入城寻仲帆,仲帆则出城寻予,两相左也。乃复出城,既晤,饭于金阊门外,荫帆至胥门寻鸿翔,予与仲帆乘舆谒汪鹤龄鼎臣于王洗马巷,晤鹤龄,谒潘济之于百花巷,晤,谒潘漱六于会桃馆,不晤,复至卫前街访陆静涵,至道前街访荫帆,鸿翔别归韩家巷,浥清往璜泾,仲帆留予宿焉。夕雨,兼风甚,卧不成寐。有恒可以持躬,有耻可以涉世,无恒则庸俗之星宿海,无耻则若匪人之赐给昆仑山也。读龚自珍《定盦文集补》一卷、《破戒草》二卷、《己亥杂诗》一卷。《文集补》共文八首,如《蒙古字类表》、《氏族表》及《册降表》诸序,何以不与文集中《象教志》、《声类表》诸序相次?谭氏《复堂日记》所以有曹老人窜乱定公原次之讥也。定公诗亦如天马行空,不受羁勒,《小游仙诗》为考军机章京不中选而作,《咏史》:“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为伤曾宾谷都转而作,惟上卷《伪鼎行》不知所指。美叔内弟喜读定盦书,当书此询之。《己亥杂诗》牢骚郁勃,楚些遗声,其寄情姚冶,亦荪荃之思耳。近人颇有讥其踪踪诡秘者,乌足[注]以知定盦哉!《杂诗注》称,诗编年始嘉庆丙寅,终道光戊戌,勒成二十七卷,今《破戒草》始辛巳,则丙寅之后十六年,终丁亥,则戊戌之前十一年也。知《破戒草》只编年之一种,不知其余尚在人间否?定盦诗尝以比王仲瞿,不知天涯尚有同嗜好者否?

注:常熟方言,谓虚假之意。

二十四日壬寅(4月4日),雨。

偕仲帆文觞汪鹤龄、鼎臣、潘漱六、祝云溪等于怡园,漱六未来,时碧桃已华,杨柳齐芽,盎然有春意,坐雨谈天,欢宴竟日。晚,偕鸿翔、映帆至韩家巷晚饭,雨亦止,更余二人始别去。今日为寒食,明日乃清明令节也,苏城士女相约为虎丘之游,颇有盼天公之做美者。读龚自珍《别集词选》一卷。定盦词五种:一曰《无著词》,始名《红禅词》,二曰《怀人馆词》,三曰《影事诗》,四曰《小奢摩词》,五曰《庚子雅词》,吴晓帆所刊也。定公杂诗,不能古雅,不出灵气,体难跻作者庭。“悔杀流传遗下女,自障纨扇过旗亭。”自注云:“年十九始倚声填词,壬午岁勒为六卷,今颇悔存之。”知吴氏所得尚非全璧也。《定盦集》刊于同治七年,颇多烂脱字,汪柳门师督学粤东时,幕府诸君如程蒲孙、江建霞等皆主张龚氏学,定公诗文集由此风行矣。予在京邸,曾假蒲孙手校本补烂脱字及文后自记,蒲孙议当并刊者一一录入此本,后为映南携入京。此石印本,尚少讹字,盖取初刻校写者。予悲定盦孤行绝学,一旦以公羊钩党,谤及九原,文士多厄,身死尚不足以塞责也。旅窗灯下记此,柝声已三击矣。

二十五日癸卯(4月5日),晴。

晨起,偕仲帆至卫前街访陆静涵,晤谭良久而别。至长春栈访荫帆、鸿翔,偕至凤池园啜茗,回韩家巷,钟鸣十一下矣。汪鹤龄、潘漱六等觞予于怡园,席散,夕阳已在山矣。鸿翔送予至船,开船,复大风,且昏黑不可行,抵齐门泊焉。读龚自珍《定盦文集补编》四卷、《余集》一卷。《补编》为汤伯逑所得,朱竹石廉访所刊,然其中颇有与曹刻重复者,如卷一《治学》即《乙丙之际著议》弟六,《劝豫》即《著议》第七,《宾宾》即《古史钩沉论》弟四,《觇耻》即《古史钩沉论》弟一,《乙丙之际塾议》一即《乙丙之际著议》弟一。二本有异同者,塾议其初稿耳,《塾议》二即《著议》弟九,《与人论青海事书》亦复见,不知朱氏序中何无一言及之?《上大学士书》在礼曹日,《与堂上官论事书》主客司述略,皆掌故家言也。《六经正名》及《答问》、《最录穆天子传》以下诸文,则考据家言也。《释魂魄》、《阐告子》,则释家言也。《与陈博士笺》,言彗星之出有定数,则与泰西天学家言合。《余集》止文五首,不知从何本录入,自记谓编次《文集》三卷,《余集》三卷,又少作一卷,亦与今本不合,盖龚氏之旧次不可见矣。

二十六日甲辰(4月6日),阴。

晨起,冒风行,过彭堰尾,船为浪震撼,始披衣起,天寒甚,令舟子温酒,罄一壶始有暖意,午,至太平桥,市酒脯诸物,复行至塘市,日已暮,人声四沸,盖镇上有赛龙灯之举。近市者多往观,呼儿挈女,一叶舟可载数十人,因挤覆溺恒由于斯,陋俗相沿,安得良有司出示禁止之?夜半,至何市,余已寝,闻岸上问舟子语起,询之则王锡卿、周阿永咸在,知予家于二十四晚失窃,乃急棹舟归,抵家则内子先于薄暮归,检点失物,共携去绣货一箱、小儿衣一箱、夏衣一箱、皮夹单绵衣八十余件,首饰十余事,英蚨、纹银均倒箧而空之,时已三鼓,不及开单,乃就寝,寝亦不成寐矣。

二十七日乙巳(4月7日),晴。

晨起,检寻失物,约开一单,估价已千余金矣,乃令王升乘航至城,先报县查缉。午后,江受之来,与偕至横沥视塘工而归。失窃之次日,翰叔、翥叔及丹侄分遣人至沙溪、直塘各当知会,又令顾孙桐至支塘讯孟俊臣处报案,至城唤捕快下乡勘明踪迹,孙桐即趁航船至苏城,寻予泛捕于廿五六日来勘,据云必有熟贼自竹园后毁篱而入,东宅久空,贼由此假道而入,开东宅大门而出。予家侧厢之与东宅通也,外人不知,非素识门径者不敢从此出也,且稔知予夫妇之不在家,予住屋左近之无人而来,更为事之可怪者。何市有江达达者,剪绺起家,屡犯案监禁,凡小窃之至何市者,达达无不知,乃嘱刘康侯令达达密查,此窃亦以毒攻毒之意。廿三日傅少榆来视陈泾东诵芬兄墓域及嗣父母新阡,据云嗣父母新阡不甚妥适,有卯水一股,须改向避之。

二十八日丙午(4月8日),晴。

地保徐奎自城归,乃令其持失单送与支塘孟汛,令其查勘。信夫内兄廿六日来函,云鹿阿代步,有人当女羔皮襔、女灰鼠皮襔,均极华丽,而用被单包裹,情节可疑,疑是予家失物,而实非是,总之为贼赃无疑。学房廿三日来函,瞿子玖学使定于三月初二日取齐苏属。吕益三廿一日来函,谦斋望前忽患寒热,至今未愈,欲予邀龚寅谷表叔料理府札一事。钱吉庵廿二日来函,约出月初一二日到城一叙。唐吉士表兄由璜来候,言许大隆日前亦失窃,越数日掷还当票一纸,查知系其旧仆所为。

二十九日丁未(4月9日),晴。

王升自城归,言窃案已于昨日报署云。晨起,于东宅门首拾得破夏布,包绣货十余件,内当票八纸,共一百七十余两,廿五日当沙溪、直塘两处,廿六日当东塘市一处最钜,皆衣服也。既来掷还,其人必不远扬,时诸亲友俱疑金阿伦。阿伦住十五图,父母所不孑,现住三图姚宅,向为西宅仆人,门户素悉。去岁阿伦来,欲买粪,令人引至东宅视之,东宅久空闭,粪从何来,予亦心疑其人,乃令徐奎偕江达达诱至市,以言餂之,冀水落石出焉。顾孙桐自苏城归,乃令其持当票至沙溪、璜泾两处典当中探听当物人面貌年岁。王升携回毕稚琛廿六日函、印如杭局来函。以石印《定盦文集》寄美叔。

统计是月读《娄水文征》六十六卷,梁章钜《浪迹续谈》八卷,诸联《明斋小识》六卷,焦袁熹《此木轩杂著》八卷,龚自珍《定盦文集》三卷、《续集》四卷、《文集补》一卷、《破戒草》一卷、《己亥杂诗》一卷、《别集词选》一卷、《文集补编》四卷、《余集》一卷。朱笔点勘陆清献公《三鱼堂文集》十二卷。既抱金瓠之痛,又遭胠箧之灾,心神不宁,魂梦俱慑,犹幸能守定此心,不致一去无所适归,虽横逆叠来,不致改其常度,尚是读书积理之功。古人称学道不坚,魔来扰之,岂予今日之谓邪?三月四日雨窗记。

三月朔日戊申(4月10日),晴。

徐奎于昨夜三鼓时赚阿伦与窝顿之姚耕熊到乡,缚东宅空屋中。晨起,予往诘问,始不承,继言去岁西宅窃去黄豆数斗,被数条,古铜香炉一个,系阿伦所为,并于二月初窃归庄朱姓一舟。唤人棹至验之,良是。阿伦又言,西宅窃赃当票尚在姚姓屋中,后唤三图地保韩文彬起出,共有当票四十余纸,惟皆不巨。阿伦又言,小道士者,积窃也,住塘市,恐系其人所为,己愿为眼线往寻觅。乃令仆王升、地保徐奎等押金阿伦二人至塘市缉捕。崇人顾维新来。龚寅谷来,自城归,言谦斋事署中已严催,兼约初七日同至城,劝其远适以避之。

初二日己酉(4月11日),晴。

张美叔家中寄来黑米一包,云西门外蒋氏墓所得。《申报》载此米初见于无锡,继见于苏城瓦砾场中,掘下数尺,遍地皆是。顾孙桐于穿珠巷中亲见之,今虞城亦见,则目睹非耳闻矣。米形与常米无异,用力碾碎,通体皆黑,若云劫米所遗,不应若是之多;若云土中所生,何以前史又未有闻也?闻苏城谣言蜂起,彦咏之太守出示禁止,亦防民口之善策云。顾维新由沙溪回宝山,为戴诒谷、邵甘甫投鸭窝沙禀也。予以书致叶兰生,嘱其照料一切。王升等之往塘市也,四叔偕行,黄昏时四叔先归,言已于塘市获四麻子一名,有丹孙侄用过仆妇姚阿妹引线,地保徐奎偕归,至姚阿妹母家询问,则已于日旰时移家去矣。

初三日庚戌(4月12日),雨。

上午,王升等归,言获四麻子时,在镇上郭阿六家搜得零星赃物,四麻子称同伙三人,一丁耕荣,一小耳朵,与姚阿妹拼识者也。丁耕荣与网船吴阿云之女拼识,拐逃往湖州,约初二夜会于石牌镇。比王升等至石牌镇,正获吴阿云,而丁耕荣逸矣。四麻子又称,丁耕荣有赃存李市张阿世家,乃令王升等押四麻子往搜。

初四日辛亥(4月13日),雨。

黄昏时王升等归,知张阿世家仅搜得空箱一只,夜昏黑,泊三泾,与小耳朵、姚阿妹船同碇始就获,亦天意也。小耳朵言,赃寄李市、塘市等处,后令人往搜,不得,盖妄言也。

初五日壬子(4月14日),晴。

命王升等押四麻子等入城,晚饭毕,予亦解维行。龚寅谷函来,约同入城,为谦斋也。

初六日癸丑(4月15日),晴。

晨,到城。窃犯已由捕押入监所,乃至署晤孙秋潭大令,说明原委,兼呈搜出当票赃物,请其追赃究办。钱吉庵来,约同访谦斋,丁琴孙亦至,留晚饭。谦斋卧病,似发痘疹,几殆,现虽能起坐,而丰姿销铄,壮气尽矣,不日将游西湖,再入都。乃与畅谈华严名理,殊有神解。是日,讯四麻子等,仅将姚阿妹掌颊百下,大令洵仁慈矣哉。

初七日甲寅(4月16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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