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拥芙宫,果然便得了消息,华阳宫恬容华侍寝。灯烛高照,竟是一夜辗转无眠。
次日晴好,用过早膳,拥芙宫竟出乎寻常的热闹起来。表姐踩着满地未干的秋露携着庄婉容等人前来探望,杜亦容也在其中。
庄婉容龙胎已近三月,遮在涡色宽幅裙摆下的小腹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只是作尽小心之态,左右各有一个婢女搀扶着,头上满插的金银珠珮摇摇晃晃,叮叮作响。也不行礼直往正座下手的黑漆梨花座椅上轻轻倚了。执秋脸上露出不平之色,我怕她忍不住一逞口舌之快,遂忙吩咐她去奉茶来,又向她耳语了几句。
片刻,执秋便端了个暗红素心百合的茶盘来,上好的雨前龙井浮在杯中,蜷曲的碧梗绿叶,透着水光渐渐舒展开来,依次为各人奉上,唯独给庄婉容的是个钧窑红瓷盖碗,里面是几颗枣儿。表姐轻轻吹了吹浮叶,啜饮一口笑着赞道:“如此好茶也只有到你这儿方能喝着。”
我轻轻一笑,面含谦色:“娘娘过奖了,若说好茶,还是上次娘娘赏给嫔妾的春含雪才是人间珍品。”看着庄嫔揭开盖子,面露疑色的端起嗅了嗅,便笑着向她道:“婉容有孕自然是不能饮茶的,妹妹昨儿在太后处饮了一盏枣茶觉得颇为合口,今儿才特地为婉容奉上。”
她美目中掠过一丝惶惶不安,染了鲜红丹寇的纤长手指轻轻盖住,道:“嫔妾还不觉得口渴。”
心里暗暗冷笑,她倒还知道要处处小心。
“昨儿的事情本宫也听说了,婉仪当时陪伴在太后身旁,没受什么惊吓吧。”表姐轻轻放下茶盏,关切问道。
我点点头:“太嫔许只是一时疯魔了,皇上已经将她送回去吩咐太医好好医治。”随手从方几上掐了一朵月色的秋海棠在手中把玩,薄如蝉翼的花瓣透着些许微凉,孱弱的围簇着淡黄的花蕊,薄命之花尽显薄命之态。
表姐幽幽叹息一声:“上次见她还好好的,才几日就变成这样,幸亏太后她老人家慈恩眷顾,不与她为难。”
此时桓成被孙氏抱了进来,他这几日小脸越来越圆润,身子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孱弱瘦小,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似乎对众人的到来产生了极大地兴趣。表姐忙接过去,怜爱的看着他道:“才几日未见,好像换了一个模样似的,这眼睛鼻子的越发像皇上了。”
我浅笑着方要开口,胡贵人突然甩着帕子软语插嘴道:“婉仪娘娘的福气宫里再无二人能比。”她停了停,炯炯盯着旁边立着的一个琉璃双面刺绣仕女屏风,道:“光是这个刺绣屏风便是宫中难得一见的珍品,可见皇上对娘娘的厚爱。杜贵人素来和娘娘亲近,又比咱们近水楼台,自然是能够分得一二宠爱罢?”
我微笑着将海棠花瓣层层剥落,一片片如素蝶一样翩然落在玉白地砖上,颜色混淆不辨,缓缓道:“梨露轩倒还空着,胡贵人若愿意大可搬到拥芙宫来,本宫一样会好好对贵人的。”故意将“好好”两字咬重,眼光凌厉向她脸上扫去。
她怯懦一抖,眼眸向旁边斜了斜,见庄嫔兀自面色冷然的坐着并无帮她的意思,忙赔笑道:“婉仪盛意嫔妾心领了。”
“杜贵人年龄尚小,身子一直都不甚好,婉仪照顾亦是为本宫分担。”表姐将桓成交给孙氏,睨了胡贵人一眼,流露出厌恶之色。
“胡姐姐竟如此挂念尔清,尔清真是受宠若惊。”门外不知何时到来的杜尔清莺声婉转应道,说话间已是翩翩走进,身上穿着件海棠色的宫裙,层层褶皱如波生涟漪,比平时娇艳甚多,不由教人眼前一亮,与我相视一笑,俯身行了礼便乖乖巧巧的在胡贵人对面坐了,意态闲闲的讥讽开口:“皇后娘娘和婉仪娘娘向来对嫔妾照料有佳,到了今日方才知道原来胡姐姐也对妹妹如此关心。”
胡贵人讪讪笑道:“今儿觉得婉仪这儿少了妹妹像是少了许多热闹一般,故才问起。”
庄婉容旁若无人的冷冷一笑:“人家姐妹情深,自然不关你什么事。”
胡贵人被她如此抢白,面子上有些过不去,雪白的脖颈已是通红一片,举起帕子轻轻咳嗽了一下,便低头饮茶不再说话。
一直未开口的杜亦容蓦然开口:“许多日子未见,杜妹妹口齿倒是比从前伶俐不少,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婉仪教导得甚好。”
她话中意有所指尤极明显,心中遂有一丝闷气方要开口反驳,杜尔清却衔了一丝恬静微笑,道:“若是论起相处时日,自然是妹妹同芳仪姐姐相处时间更长些,同族姐妹,又是一处长大,姐姐难道竟忘了么?”
杜亦容面色陡然一沉,也不回答,只是恨恨的看了她一眼。
见几人唇**舌剑,毫不避让,一直静静听着的表姐慢慢敛了脸上端庄笑容,沉沉道:“今儿过来探望婉仪,主客有别。各位妹妹要以和为贵,说话懂得分寸才好。”
众人忙点头称是,此后气氛便越发的沉闷无趣,不多时候便各自起身回宫。
杜尔清依旧坐着,怔怔瞧着孙氏怀中的桓成,忽然眼中垂泪低声道:“妹妹有桩事要求姐姐。”秋眸含着泪光点点看了看立在我身后的雪浮茗烟等人。
我心中疑惑,侧目示意雪浮,她立即率众人退下,将门紧紧关上了。
待众人离去,她倏地跪在地上,痛泣沉声道:“求姐姐,求姐姐成全妹妹!”
我心中一急,忙扯住她的衣袖道:“有什么事情起来说便好,地上这样凉岂不要跪坏身子。”
她眼眸中泪顿如颗颗珠落,顺着脸颊****了鬓边垂落的一缕秀发,泠然道:“姐姐我好恨自己,恨自己终究不能忍受得住这宫里的寂寞和他人的冷眼……”
看着她如此凄泠道出,心中又是惊愕又是悲悯,拼命的压制住翻涌而上的气息。
她接着道:“妹妹对皇上的情义从没有对姐姐隐瞒过,姐姐是知道的。可是妹妹从不嫉妒,只觉的皇上同姐姐的情意才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妹妹从没想过要存心破坏。可是看着桓成,妹妹才发觉自己的一生是如此悲剧。要在这深宫里孤独终老,妹妹真的很害怕,害怕每一个夜晚的到来,寒鸦凄凄,每一声的嘶鸣都仿佛一把刀一样狠狠的钻进我的心里......”她猛然攥紧我的双手,浑身颤抖着:“所以,妹妹求姐姐,求姐姐劝皇上赐给妹妹一个孩子,只要一个孩子便好,妹妹保证,绝不奢求皇上的宠爱!”
听着她撕心一样的切切陈情,心中仿佛骤然翻开无味杂瓶,有怜爱,有痛恨,有酸楚,有不甘,复杂到不能言语,只怔怔的望着桌脚繁复的雕花,眼前渐渐模糊,一时慌促地竟不知如何是好。
泪眼模糊中,她拉住我的手恳求道:“姐姐的劝皇上一定会听进去的。”
我挣开她的手,身子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堪,脸上有烫热的泪水滑落渗进嘴角,舌尖微觉一阵咸涩。幽幽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再说。”便拼力将她拉起,她的手仿佛是腊月里的寒冰,竟教我难以握紧。
“我何尝不曾劝过皇上,实话对妹妹讲,只有妹妹从拥芙宫搬出去才会有侍寝的机会。”我忍住心中如刀搅一样的痛楚,缓缓道。
她眼底的一丝希冀仿佛一根轻薄的羽毛缓缓坠入无底的漩涡中,生出些绝望之色,喃喃道:“搬出去?如今容姐姐和胡贵人半分宠爱也没有,若是搬出拥芙宫这辈子只怕连皇上的面也见不着了,只等着孤死宫中。”说罢面色苍白的自怜一笑:“内宫里这么大,难道竟无我杜尔清容身之所么。”
我见她如此模样心中实在不忍却也不能开口去劝,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个念头只一瞬便已经教我心痛的无法喘息,时下才刚刚入秋,暑气尚未消去,我却觉得有无边刺骨的寒气从周围层层弥漫上来,透进肌骨里,透进心扉,连紧紧攒着的手心里都是寒潮生腻。
不可以,绝不可以,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可是看着杜尔清满脸是泪,如此凄然决绝,心里又松动了,只是这一动仿佛整颗心都随着哗啦一声碎成了千万片!
“尔清教姐姐为难了,只当今日妹妹什么也没说吧,不必放在心上。”她凄然一笑,踉跄起身,娇小的身躯歪了一歪竟没能站得起来。
我扶住她,忍住一阵阵促涌的气息,艰难开口道:“妹妹先回去歇着,此事本宫来作安排!”
“姐姐!”她眼中的晦暗仿佛被我的话霍然点亮,一颗剔透的泪珠悬在眼角,似不敢相信一般,怔怔的盯着我。复又跪下,含泪道:“姐姐待尔清的情意,尔清永世不忘。”
我点点头,沉沉道:“回去什么也别想,待本宫作好安排自然会通知妹妹。”
“吱——呀”,原本并不觉得响的开门声此刻在我的耳中竟是如此的刺耳,白花花的日光如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刺进来,教人不忍逼视。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样,身子一软瘫坐在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