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三番两次言语辱骂,心知他必是厌恶极了我的,遂忍住心中翻腾而上的怒气,不卑不亢稳声道:“不管王爷杀不杀妾身,何时杀臣妾,各人的心思各人早已相互明了,只不过隔了层窗纸罢了,自然也不必妾身再去多此一举的传话挑拨,王爷是个聪明人,必定能够权衡明白作出决定。”
他眼底似乎染了几分冷月冰色,甩手将空瓷瓶掷在地上,那瓶儿骨碌碌的闪着明光滚到佛龛案桌下没了踪影,凑近我耳畔沉声低语道:“本王的心思,旁人又如何明了。”随即又嘲弄道:“你自然也是不明了的。”
我低身福了一福,强作浅笑道:“如此,妾身深感幸之。”
他轻轻哼了一声,收去笑意开门离去,旋进的风将靠近门口的灯烛卷灭几支,堂内顿时暗了几分。
见他终于离开,不禁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手心黏腻湿滑,浸满冷汗。侧目望见门外漆幕上悬着的一弯朦胧银月早已渐渐西斜,珠星疏离,夜色愈深。我步出凌香阁,望着西南方向的飞檐高耸的拥芙宫,月华散落如同在琉璃瓦上铺了浅浅一层,明光灼灼,冷肃如霜。
此时此刻,唯有风卷干枯秋叶的搓搓之声。
如此静谧无喧,他一定还未发觉。
心中仿佛“叮”的一声落扎了一枚银针,寒凉刺痛。
时辰已经不早,若还不回去,只怕鸾巧担惊害怕。如此想着便紧了紧衣领穿身徐行夜幕中,远远地看到一盏宫灯魅黄如幽灵鬼火般缓缓移来,心中不由又是一阵战栗,忙侧身躲至路边假山石后。远远瞧着人影身躯娇小,似乎还嘤嘤低泣着,待走近些才认出是紫棠轩的鸾巧,想是见我许久不回便出来寻。
我直起身来,冲她低声道:“鸾巧。”
她惊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才将灯照近,脸上还有些许未干的泪水,似乎刚刚大哭了一场。见是我,又带着哭声道:“婉仪娘娘,奴婢可找到您了。”
我于心不忍,按住她的手安慰道:“如今不是找着了么,别再哭了,若被人瞧见又是口舌是非。本宫说了只一会便回去的。”
她点点头,小心搀着我回到紫棠轩中。
和衣而躺,一夜无眠,怔怔的望着窗外渐渐由黑转灰,半亮未亮的光景,不由心焦如焚,实在躺不住便坐起身来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约莫五更时分,鸾巧忽然急急的奔进来,冲着床榻磕头哭诉道:“奴婢冒死惊扰娘娘,但求娘娘救救我家主子!”
我忙问道:“别着急,慢慢说。这会子天还没亮呢,文鸢堂竟有消息了么?”
她抽抽搭搭的哭着道:“奴婢刚从文鸢堂得来的消息,说是这会子皇上正龙颜大怒呢。天还没亮,就已经跪了一地的奴才,听说郑公公已是磕得满头满脸都是血,皇上看都不看他,由着他去磕。奴婢真不敢想我家主子此时如何了......”
虽说这样的情形也是意料之中的,心中也暗暗有些着急。他必是十分了解我的秉性,我既然一心要做的事情他人又如何能够阻拦,若怨只怨我自己,他一向温和待人,又怎会迁怒其他。稍稍整理了仪容,带着些疲倦神色便匆匆往文鸢堂去。
天灰迷之色渐渐变淡,东方破露出一袭明亮的鱼肚白色,同周围沉黑的青云相比微觉刺目。
文鸢堂一片死寂,只见众人皆战战兢兢的俯首跪在地上,康寿全正守在门口。见我从梨露轩过来,先是一惊,随即拦住我,皱着眉头悄声劝道:“娘娘怎么这会子才来,可要先等等再进去,皇上正在气头上呢。”
我点点头道:“谢公公提点,只是此事因本宫而起,若本宫不进去恐怕这跪着的众人不知何时才能无恙起身。”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便侧身退到一旁。
我小心翼翼的提裙迈进内室,陡然迎入目帘满地利碎的瓷渣片,几支零落花枝也是花红尽落,案上的墨彩花瓶已经不见了踪影。散落不堪的书卷,已被泼在地上的水浸湿,软烂相叠,字迹模糊。隔着微恍的垂落珠帘望见泽赢穿着明黄如日的寝衣,手扶案桌正背对于我,似乎在盯着床榻上的人。
泪珠不禁夺眶,俯身跪下,低头轻声道:“秋寒袭衾,还请皇上先更衣再听臣妾的解释。”
他闻言依旧一动不动,许久才听里面传来几声叹息,缓缓道:“朕以为朕的婉仪竟会易容换相之术。你,先进来罢。”音色尽显忧伤无奈。
我掀了帘子上前跪下,眼风瞥见杜尔清颤颤发抖裹在床榻角落里,头发凌乱,眼中的惧色教人心疼不已。低着头强忍住鼻子酸楚道:“此事并不关杜妹妹的事,只因昨日臣妾邀妹妹前来闲聊,不料妹妹竟身体不适,臣妾便教她先躺一躺,而臣妾见时辰尚早便去凌香阁为皇上守香祈福,不料忘记了时辰,故回来迟了。”
他无奈一笑,眼中的痛愕直刺我的心间,教人不忍对视:“你迟得竟是这样久。”我心如同一把刀缓缓划过,埋头不与他对视。“你若不作此解释,朕只当你是无心的。阿乔,朕做错了什么,你竟要这样筹谋安排。”
我泪如雨下,忙道:“皇上,臣妾并没有……”
他侧目睇了杜尔清一眼,沉声道:“杜氏入宫已久,贤良恭顺,深得朕心,传旨下去晋良娣,赐居潋云宫,即日搬去。”
杜尔清猛的抬头,不敢相信的愣在那里。他冲着门外冷冷道:“还不进来替朕更衣。”候着的一干奴才如得大赦一般,忙不迭的准备伺候。
唯独我依旧跪在地上一直到他离去,再也未看我一眼,熟悉的杜衡气息渐渐从指缝悄然溜走。我身子一歪,跌坐于地,伴随着声声心碎。那声声碎响,如此清晰凄烈,如一块玉石在耳边跌落于地。
“姐姐,都是尔清的错,惹得姐姐同皇上心生芥蒂。”杜尔清已经穿好衣服,下榻挽住我的手臂抽泣道。
我回过神来,心如被掏空了一样。看着她眼睛已经哭得桃子一般红肿,沉沉劝慰道:“此事是我一手安排的,皇上只不过一时怨我,待气消了自然是无事了,我又怎会怪你?如今晋了你的位份,妹妹总算是苦尽甘来,姐姐应该向你道喜才是。”
她拭了泪水,嘤声道:“姐姐果真不怪妹妹么?”
我点点头,她这才止了哭泣扶我起身,又颊生愁云道:“尔清入宫来多亏姐姐照料,如今皇上将尔清安排到潋云宫去,竟要与姐姐分别了么。”停了停又道:“眼下潋云宫住的正是容姐姐,这可怎生是好。”
我轻轻道:“妹妹与她同为从五品,只需遵矩受礼不教她寻了错处,自然是不能奈你如何的。”
她便放下心来,道:“为着尔清担忧,想必姐姐昨夜未能安寝,如此便不打扰姐姐了,姐姐好生休息才好,妹妹迟些时候再过来。”便辞身离去。
茗烟进来扶我在榻上歇了,心疼道:“因着别人,小姐没见到皇上心痛的样子,奴婢真怕……”
我泪水无声滑落在手背上,微凉触动。日光稀薄投落进来,心底却生不出一丝暖意。
这一次,或许真的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