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萧艺就起来了。
这年头没有廉价的电灯照明，手头又无散钱出去腐败，早睡早起也已经成了习惯，不过比起在齐乐园的时候每天寅时准点起床练功或者干活，林府的日子倒是很安逸。
和前一天一样，在附近转了转，略略活动了下身子骨之后就到了早饭的时间。林家虽然富裕，但府中仆役、奴婢、护院杂七杂八一大堆，供应如此多人的伙食，早饭的质量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平常的日子都是胡饼、素包、粟米粥配点酱菜，遇上节庆、祭祀的大日子或者府里有大事要张罗，才能吃得上稍有营养一些的肉包、加了白糖的蒸饼以及盐煮的白菘菜（白菜），粟米粥也会换白米粥。
此时的大周虽然正值太平盛世，天下承平近二百年，但毕竟生产力发展有限，加上三不五时出现的盗匪、叛乱侵扰，对平民而言，肉、糖、盐都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虽然它们都是必不可少的。许多贫苦人可是一日两餐的。
对萧艺而言，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一个月，三餐就是三次煎熬，以及随后肚饿时更久的煎熬，来到林府后，能有一日三餐，虽不丰盛，但至少够饱，这已经是很大的改善了。换了是一个真正的大周子民，像他这样的出身，如果能有这样的境遇，只怕已经满足得睡觉都会笑了。
但萧艺不是周人，他怎么可能就此满足？就这，那位林少小姐还不想让他待下去呢。不过，这位胸也不怎么大却欠点头脑的千金小姐未免把他萧艺看得太简单了一些。至于昨晚的允诺？当然是山人自有奸……啊不，妙计！
吃过早餐，萧艺想起前天因为自己的闯入而打断了林钊的“性致”，而昨天分别时他又是一脸精虫上脑的猴急模样，料知那货不会很早起床，于是也不打算这么早就去茶庄，略略考虑，便去了账房，并指明了要拜见林德厚林管事。
守在院门口的小胖子虎宝狐疑地打量了萧艺一番便去通报，出乎小胖子意料的是，这回林管事不再拒绝，反而让他请萧副管事入正堂一叙。
账房大院里有屋六间，两间是供日间休憩歇息所用，一间大账房，两间存放票本账簿以及金钱财帛的库房，剩余一间，则是北面的正堂，那是林德厚平时召集属下开会，或者家主林夫人亲临检阅账目，吩咐事务的地方。
小胖子虎宝怎么都不明白，相隔了一天，林管事对待这位新晋的萧副管事的态度，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变化了。
不过，他还是照林德厚的吩咐，客客气气地把萧艺请到了正堂里。
林德厚很快便来到了正堂，已经坐下的萧艺也赶忙起身见礼。
林德厚一身蓝灰色外衫，气色从容，就如他昨天刚刚去到那间农家小院时一样。这类人未必是城府极深，但绝对是不会轻易有什么情绪的。
想到这里，萧艺多少有些恍然：只怕他昨天和黎道洪、高山的谈判破裂后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是带有不少表演成分的，他越是这样恼怒和对那二人不屑，那么他侄子林钊反而就越安全，因为高山一开始就告诉了他，他们要绑的正主是萧艺而非林钊。
萧艺心里暗想：“这个老狐狸！看他今天找我，有什么说法。”
见到萧艺也是淡然自若的神情，林德厚立刻便摆出一张笑脸，打发一旁的虎宝出去后，他便请萧艺与自己一同在榻上坐下。
又是要命的跽坐，当着上司和长辈的面，还得正襟危坐。萧艺最烦这个，不过也无可奈何，心里只盼着林德厚不要像老车离赫那么啰嗦就好。
仿佛是萧艺的暗自祈祷感动了上苍一般，林德厚刚刚坐下便开门见山道：“萧艺，你既与我侄儿称兄道弟，那么你我单独叙话，就免了那些客套。我只问你，你究竟因何得罪了黎道洪和齐乐园的人？”
萧艺也不迟疑，直接答道：“我的来历想必林管事已经知道，那齐乐园园主是什么人物，林管事也必定清楚，我欲从齐乐园脱身，自然是千难万难。至于那恶贼黎道洪，却是高山、高峰二人的旧识，他介入此事，只是巧合。”
林德厚一边听着萧艺所说，一边轻捻胡须，随后又问道：“那你可曾听说，黎道洪昨日已被人杀死，而满城传诵的诛贼英雄，却偏偏是跟齐乐园有来往的一个破落户？”
萧艺故作讶然，又道：“什么？黎道洪死了？林管事这消息确切吗？我昨天侥幸从他们手中逃脱，还担心这几日恐怕他们还要来找我麻烦，所以今日连门都不敢出，这不，一大早就来找林管事你了，还指望林管事可以看在我和令侄一番交情的份上，在府内给我另寻个差事呢。”
见萧艺神色不似作伪，言之凿凿，又因他身形瘦弱，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林德厚倒也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道：“消息千真万确。杀死黎道洪的人叫做万锦年，已经去官府里画了押，拿黎道洪的首级换了赏钱。据说这万锦年，祖上也曾经做过武官的，后来家道中落，他父母早已过世，他呢，就在那南城一带做了个混吃混合的无赖子，想不到，竟然有胆子与那杀人不眨眼的黎道洪动手。”
萧艺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被他留下活口放生的那闲汉叫做万锦年。
他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林德厚说到此处，望了望门外，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那万锦年竟然是伙同其余三人一起，陡然向黎道洪发难，这才得手的，不过，他们这边也是三死一伤，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萧艺听着这个天大的“秘密”，作出一副凛然惊心的样子来，并谨慎地问道：“那黎道洪可有同伙，会不会来报复这个万锦年呢？”
他这番发问，倒是出乎本心。昨天出于种种考虑，他有些冒险地出手杀死黎道洪，实属无奈——那黎道洪决非善茬，似乎与被自己打成重伤的高峰关系非同一般，他若不死，那自己多半活不成，可是事后想来，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不知黎道洪有没有同伙，会不会来报复。毕竟，纵横一方的大盗授首，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开，襄州那边不久也会知道。
考虑到林德厚的特殊出身，再想到他昨天孤身一人去和绑匪谈判的那种从容和无所畏惧，萧艺很容易就想到，此人虽然在林府做事，却未必不是消息灵通的人物，否则那高山又怎么会对他如此忌惮？怕也只有黎道洪那样的悍匪才会不惧林德厚的背景。所以，想打听黎道洪的事情，或许林德厚是最合适不过的。
林德厚听萧艺这么一问，便皱起眉头思索起来，片刻后才道：“据昨日所见，那黎道洪身上一柄好刀，似乎颇有来头，可是细观此人，却又不像是能拥有如此名刀之人，倒叫人好生费解。不过，此人身携宝刀却不知掩其锋芒，在江湖绿林之中也就是个三流货色，你倒是不必为此忧心。”
萧艺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略略一笑，转瞬却是一懔：“他刚刚说的是‘你’不必忧心？”
见萧艺终究没能完全沉住气，露出马脚，林德厚便直起腰来，哈哈大笑。
萧艺脸色变幻，警惕的目光开始重新打量起林德厚。
林德厚笑罢，又道：“昨日在那小院里，你在屋里弄了些什么名堂，其他人不知，我却是瞧见了。你既然早已挣脱束缚，又有本事逃脱却不急于脱身，反而在一旁偷听，我便料定，那几个小蟊贼都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也就不忧心你和钊儿的安危。后来我回到城中，又托了些以前的朋友打探了一番，大致知道了你从齐乐园出逃前后的所作所为，更是笃定，你这小子不会是个束手就擒的。昨日傍晚便有消息说，身背数宗命案的恶贼黎道洪城外授首，取他首级的却是昨日我在那院中曾遇到过的一个无赖子，你说，我会相信坊间说的那套故事吗？”
萧艺也只好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待林德厚说完，他便恭恭敬敬地一拱手：“林老英雄慧眼如炬，是晚辈唐突了，多有得罪！”
他这么做，也就是承认了林德厚说的那些，并且以江湖中人的身份重新见礼。
林德厚却伸出手，将萧艺的两手虚按下来，摇头道：“我如今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不过是个账房管事，你是我侄钊儿的好友，若不嫌我这老头子窝囊没用的话，就与钊儿一样，喊我一声叔吧……唔，如果觉得别扭，那喊我德叔就是了。”
萧艺欣然点头，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德叔”，便又问道：“德叔，那昨天高山说的那些话……呃，关于你以前的那些事，他说的可是真的？”
林德厚眼里泛起一层细微的迷惘，叹了口气才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都已经放下多年不去想了，你又何苦非得提起？其实知道的人不多，只是那高家兄弟的父辈都是这黄州地界上有些分量的人物，所以他们多少知道一些。”
萧艺心道：还不是昨天高峰提起的，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却听林德厚又道：“不过既然你我以叔侄相称，那我若不回答，倒显得不厚道了。实不相瞒，我曾是当初大别山上群匪中最大的一股——‘杀生寨’中的军师，后来整个山寨被朝廷招安，谭孟秋谭寨主去边关做了守将，有些兄弟也随他远走，而我们这些不愿离乡背井的，就在本地安了家。”
见林德厚如此坦诚，萧艺心里也不禁对这个曾经的土匪头子，如今的林府账房管事多了几分敬重，须知曾经沧海难为水，从前叱咤一时，啸聚山林，做的是刀头舔血的无本买卖，如今能在林家这样的商贾世家府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账房管事，这样的人生落差，不是谁都可以坦然受之的。
最出色的人物，是能战胜自己的过去的，而非是要战胜敌人。这个林德厚，果然是个人物！
正当萧艺为此遐想良多的时候，林德厚却又面色凝重地道：“贤侄，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于你。”
“啊？”萧艺愣了愣，才道：“德叔有什么只管吩咐，小侄岂敢不尽力？”
“嗯……”林德厚微微点头，“我那侄儿，你也知道他有多少斤两。不瞒你说，早有不少人向林夫人告状，说我纵容钊儿在茶庄挥霍。不过，林夫人念我在林家多少也有些功劳，对这些举告不予理睬，并且特准我用自己的私钱来填补钊儿的账目。”
萧艺对这些倒不觉得意外，只是见林德厚如此坦诚相告，不免也觉得心头暖暖的。这一声“叔”算是没白喊。随即心中便又拿了主意：“反正这次我也要借你侄子打理的茶庄来练练手，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便多分他一份功劳，也算是我投桃报李吧。”
此时就听林德厚又是一叹，继续道：“我实也不指望钊儿能有什么作为，只望他一声平安无忧，可是眼看着他挥霍成性，又不思上进，只怕我百年之后，剩他孤身一人，遭人白眼，受人欺凌……所以，贤侄，我见钊儿对你佩服得紧，对你说过的话似乎言听计从，你能不能答应我，今后好好帮帮钊儿，不说让他学好，至少也让他改改身上的毛病。你若能帮我这个忙，今后不管什么事，但凡你开口，但凡是我林德厚能做到的，决不推辞！”
说罢，林德厚竟然俯身就要下拜。
萧艺吃了一惊，赶紧把人扶住了，心里暗骂这古人跽坐的姿势太坑爹了，往前一倒就成磕头了，反应慢一点的话差点都没拦得住。
他往前挪了挪，顺便也算是让自己的双脚稍稍放松了些，扶住林德厚，说道：“德叔，这些你不提，我也是要做的。我与林钊兄弟一见如故，大家脾气相投，有不少共通的兴趣爱好，着实投缘，对于他身上的毛病，我也差不多都知道，以后我会慢慢规劝他改正的。”
林德厚脸上喜不自胜，眼眶里微微含泪。经过了人生起起伏伏，此时此刻，怕也只有那个宝贝侄子的事能让这个老男人落泪了，看的萧艺也是一阵心酸。
不待林德厚开口，萧艺又道：“可是德叔，我看林钊兄弟和我一样是个懒散性子，不喜欢拘束，如果你想让他跟你一样，将来做个管事什么的，只怕他不乐意，也做不来。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有我在，包管他吃不了别人的亏。”
“这……”萧艺的一番话倒是大出林德厚的意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的确，在他的概念里，萧艺如果能答应今后多在林钊身边提点着些，甚或将来自己过世，能帮忙接济一下林钊的生活，这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可他方才的许诺，就是大大超出这一范畴了。
不过，看着萧艺笃定的眼神，想起昨天那个在窗边时隐时现的身影，以及五名绑匪四死一重伤的结果，林德厚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质疑的，这少年说得出便一定做得到。
又是哈哈一笑后，林德厚握起萧艺的手说道：“好，好贤侄，为叔的信你，更要谢你！为了表示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点诚意，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萧艺知道自己的这一番承诺并不轻松，只是话说到了这份上，加上对林德厚此人的敬重，所以刚才禁不住大包大揽地答应了下来，既如此，他也就不与之客气，大大方方问：“不知是什么礼物？”
林德厚深吸一口气，嘴唇纹丝不动，却有一个清晰的声音传入萧艺耳中：
“找机会去把那柄宝刀取来，日后我会教你一套合用的刀法，习成后，三个黎道洪也非是你正面之敌！”
萧艺惊诧莫名，呆了一呆，又满怀激动地小声问道：“德叔，你能不能把这腹语的本领也一并教给我？”
于是那个声音再次传来：“我露这一手，便是预料了要教给你的。不过，我会腹语的事，只可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道，你便是我刀下鬼！”
萧艺这才猛地一懔，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又道：“小侄知道了。”
他也明白，来这个时代，腹语还是有着相当的神秘色彩和欺骗性的，会腹语的人将其视为比性命还重要的机密，也是出于保护自身利益的需要。然而林德厚愿意对这样的秘技也不藏私，那是真正倾囊相授之意，也不禁令他既感且愧。
此时林德厚脸上才释放出笑意，在萧艺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又捻须开口道：“看你瘦瘦小小的，倒也不是个没力气的，这样就更好了。”
萧艺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所在，他如今的身体太瘦小，力量不是他的长项，但他懂得如何集中全力于一处、一时，肌肉的爆发力却相当充足，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古人所不具备的解剖学知识，知道如何最有效地攻击和杀伤对手，在他的手里，不会有半天打不倒的敌人存在，或者说，不是敌人倒，就是他倒。
但他终归不是一个冷兵器大师。如果能有人教他高明的实战刀法，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想到那些武侠故事里五花八门，让人眼花缭乱的种种套路、功法，想到这些曾经让年幼时的他引以为傲的中华武术在纯粹实战的现代格斗擂台上的不堪一用，心里的那股好奇和热情，不由得减退了几分，心理想着：“姑且先看看他要教我什么样的刀法好了，如果华而不实的话，就当做是健身的手段也好。”
林德厚却哪里知道萧艺存着这样的心思，先是塞给他一本入门用的《刀法启蒙》刀谱，又叮嘱了一番依照刀谱练习入门基本功的诸多注意事项后，便唤来一直守候在门外的虎宝，让虎宝去取了一柄未开锋的钝刀来交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