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诸山昏,大船随着人们的陆继入睡一同进入了深度睡眠。李莫如散着四肢躺在船头甲板上,雪早已停了。她喜欢在雯翠睡着后溜到甲板上吹吹风。干完一天的活计后,这是她一天当中最放松,最惬意的时间。冬末的寒风刮得脸生疼生疼的,她需要这种凛冽。
月亮在她头顶上凹着肚皮发出幽怨的清光。算算日子,她和雯翠在船上做杂役已经三四天了。刚开始雯翠对这些人使唤李莫如干粗活完全不能接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恨不得冲上二楼揪着东家的衣领摆身份亮排场。结果在李莫如一番深刻到骨子里的思想品德政治教导下灰溜溜地息了气焰。
从最开始干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到现在的动作迅速手脚麻利,李莫如慢慢从劳动中找回了一丝前世与母亲一起艰辛度日的温馨。
做了十六年的豪门腐败女,她似乎已经麻木接受,忘记回忆。她慵懒而放松地躺着,暗蓝的天幕似乎盖在脸上,伸手可触。银白巨大的月亮幻化成抽像的幕布,将空洞的灰白替换成一帧一帧曾经久远得好像从未发生过的彩色画面,那些她曾经拥有过的,充实自由明媚的人生片段。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以为此生是一个梦。而十六年眨眼掠过,她悲哀地发现,原来她所怀念的,不愿放手的上一世,才是真正的镜花水月,一场华丽丽的美梦。
眼角痒痒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触动她两颊的肌肤。她翻身站起来,站在船头迎风而立。学了把杰克,冲头顶幽怨的月儿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嗓子眼里憋着一口气,像要冲出喉咙。真想痛痛快快地吼它一嗓子:“这狗娘养的月亮!”
她又挥了挥拳,终究还是没有喊出这一嗓子。反身将身子背靠在船舷上,迎面是二楼高高黑黑桅杆帆影。眼前突然多出来一副真实的图画:银白月亮的背景上,此时换上了另一张放大的特写——一个线条干净完美的男人剪影。
像是有人正在缓缓推动着镜头般,巨大的月亮慢慢在眼前虚化,男人的剪影由线条,到平面,到立体逐渐丰满起来。“真漂亮!”李莫如喃喃道。那个男人背负双手立在二楼船头,深色的劲装贴着他挺拔的身姿迎风招展,像一杆标枪,矗立在月下,矗立在她眼前,坚定,凌厉,锋锐。
河风如歌,在她耳边轻轻呜咽。
镜头在慢慢拉近聚集,月光下,她清晰地看到一张如刀雕石刻般的脸,年轻的面容像浮雕般精致精美,但神色间却刻满风尘沧桑。极致的精致和极致的沧桑对立而和谐地在这张面容上统一交汇,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狂热的雕刻家醉后扬鞭策马,豪气未散凝聚于刀尖雕刻出的作品。
她在心里叹道:只要是男人,都会希望拥有这样一张绝对男人的脸吧!像他挺拨的身躯一般,坚定,凌厉,锋锐,然后还有三分张狂,三分豪迈,甚至——三分悲凉。
那三分悲凉从一双黑眸中透穿出来。李莫如情不自禁地将眼神投将进去,黑漆如墨,深不见底。她遥遥地望着,让那三分悲凉将她心底的七分自怜自叹勾兑成了十分自伤。眼内的湿润便毫不迟疑地溢满眼眶,将这一副美景迅速淹没。
她眨了眨眼,想赶跑湿润重新欣赏。再睁开来,却发现她眨眼间将那个十分精致的男人随着眼中的泪水给眨得一齐消失不见。二楼的船栏上,黑沉沉的只剩下在月光下荡漾的层层帆影。她觉得自己犯花痴了。刚刚那一刹,她的心一下子空落落地,什么也不剩,自怜自叹自伤全然不见,只留下一片干涩涩的空,空落落。
那惊鸿一瞥的惊艳过后,让李莫如的花痴病持继发作了好几天。接连几天的半夜,她都跑到甲板上对着二楼的船栏呆上几个时辰,希望能够再欣赏一次暗夜美男图。后果是美男没见到,夜里寒风吹多了,还落了几场雪未,招来一次重感冒,外加雯翠的无数数落。
李莫如看着摆在桌前的汤碗,浮白的汤汁里,浮出半层沟壑纵横的豆腐状物体。她愁眉苦脸地道:“雯翠,可不可以不吃?”带着重重的鼻音说出来,听着可怜至极。
雯翠丝毫不为所动,道:“鱼脑最补啦,我多放了些姜丝,喝了它风寒也去得快些。”雯翠伸手端过碗,不管她那张皱成一团的苦脸,拿起勺子就准备喂:“得亏得是我在厨房,不然今天差点就吃不上了呢。”这几日被困在困龙滩,左右无事。人们开始凿冰捕鱼,也算苦中做乐。
李莫如苦着脸接过碗勺,抿了一小小口:“你完全可以不用这么机灵。”
雯翠不理会她弱弱的抗议,自顾道:“也不知道今天打鱼被楼上哪位爷看到了,晚上专门打发人过来说要吃鱼脑羹。哼,若没我们在这儿,谁懂得给他们做鱼脑羹?就凭这帮鲁汉子?”
小丫头用不屑来障显她的得意。毕竟是王府出来的丫头,厨艺还是拿得出手的:“他们主子即便想吃,也得吃我家郡主吃剩的。”
李莫如翻了翻白眼,不用说,这丫头一定又是滥用职权,将最好的鱼脑给她煮了汤,剩下的才留给那些真正想吃鱼脑的。
她无力地发出一声呻吟:“我讨厌吃鱼脑……”
门“呯”地一声被人一脚喘开,屋里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玄衣大汉杀气腾腾地闯将过来,一把寒刀划着风声架在李莫如脖子上:“今晚的饭菜是谁烧的?”
这汉子话因未落,紧随他身后闪进来一个紫衣大汉,喝道:“老三,不得鲁莽!”
雯翠看到刀俎下的李莫如失声惊呼:“郡……”
“啊——”李莫如听她话音不对,忙尖叫出声,生生将她那句“郡主”给掩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