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律不答,没注意到身侧女子竟未离去,又耐心喂了口姜汤。这一次李莫如不再吐出,他心下稍安,一口一口将汤汁喂下。又顺了几道真气入她体内,帮她逼出寒气,心中大石才算完全着地。
泠娘见这男子只顾专注于床上病弟,嘴角黑血不停滴滴落下,濺在月白色外衫上斑驳淋漓形容可怖,他却丝毫未觉。她不由低呼道:“你这是……你中毒了!”
她骇得扬声唤道:“爹!”
老汉披衣站在内室门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床上一坐一卧的两人,好似早已站在了那里一般。听到泠娘的惊呼,语气却依然平淡无波:“泠娘,咱们明日活汁不少,还不快去歇着!”
泠娘脸上现出哀求之色:“爹,这人……这人……”
老汉神色淡漠道:“此人脸上已现黑气,左右活不过三日,你理他做甚?”
泠娘急道:“爹爹,你定然有法子救他一命的,是不是?”
严律心知自己刚刚急乱之下,未及深思便动功运气帮这小姑娘抵御寒症。真气一动,本在他身上肆意侵蚀的疼痛,像被撩拨的疯子,汹涌而来,啃噬着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经脉混乱气血翻腾。他情知不妙,却也没想到后果会恶劣至此。
他冲泠娘微一欠身道:“姑娘大义。我身上之毒本就世间难解,你无需难为老丈。”
老汉目光落在床上昏迷中的少年身上,目不转瞬地凝视良久,才缓缓道:“你们二人,当真是亲兄弟?”
他也不待严律答他,转头又注视严律半晌,嘴里道:“年岁上大了些,即便是大……当年也只是在肚中,不过在王……在府里长大,总会显得少年老成些,也是正常。”
他怔怔地瞧着二人,眼光却没有聚焦,落到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去了,呆呆思索:“王……少爷当年,也是这般少年老成的。”
那少年脖颈中的玉坠,这世上只得一粒。当初王爷见这玉坠悬在那女子脖间时悲痛绝望的情形,他至今仍历历在目。如今此物却挂在这少年脖上,眼前这二人的身份来历,却再也明显不过了。
见他突然说些不相干的话语,严律固然惊奇,泠娘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她见父亲神色怪异,却是平日里从未见过的,不觉奇道:“爹……”
老汉似是被她唤醒一般,看向她的眼神却带着悲悯:“泠娘啊,命里注定没有的,咱们还是莫要强求的好。”
泠娘见父亲言语甚是混乱,不由担心道:“爹爹,你在说甚么?”
老汉叹了口气,道:“你进去歇着罢。明儿一早还要干活。”
泠娘踌躇不前:“爹爹……”
老汉挥挥手,又道:“爹爹自有计较。你放心去歇着罢。”
泠娘虽不放心,但父亲几次要求她进屋,她却不好再不听话,行至门口老汉身边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爹爹,山中不是住着位神仙姑姑么?咱们去求求她罢。”
严律心中一动:神仙姑姑?是这小姑娘带他来找的人么?看来事情还有转机。
老汉又叹了口气道:“傻孩儿,放心罢。爹爹不是那见死不救的人。”
泠娘见父亲说话一直吞吞吐吐,几次三番要将自己支开,显然是顾忌自己,有话不欲自己知道。但见父亲言语松动,想到那山林中的姑姑解毒手段神乎其神,心中不由松了口气,依言回屋睡去了。
严律也不啰嗦,只是一拱手道:“还请老丈指教。”他见这老汉自见了小姑娘脖间翠玉后,态度便有些奇怪,想是依此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可惜自己对这小姑娘却是一无所知,倒是不知该如何惴测了。如今这老汉显然将自己与她认做了一家人,他正好将错就错,看看这老汉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汉道:“小少爷中毒不浅,来这无奎山寻她解毒,是王……”他向内室看了一眼,终还是有点顾忌,改口道:“是你父亲差你们来的?”
严律不答反问:“老伯可是知道她的下落行踪?”
老汉神情黯然,双唇微颤道:“是啦,少爷心中定是还在恨着她。这么多年了,仍是恨着她……便是自己儿子死了,他也不愿来见她……”
严律顺着他的语意含糊应道:“当年的事情,父亲从不欲多言。不知老伯与家父……”他只推做不知,想来也不会引起怀疑。自己的所谓身份是这人自己猜度出来的,人往往是这样,对自以为是的认知却要信任过别人主动告知的事实。
老汉似是想起了甚么往事,脸上显出悲凄之色。思索良久,复又一叹:“二十年前的事了,少爷不欲多说,我这做下人的,自不该多嘴。”
严律拱手道:“性命相关,还请老伯指点迷律。父亲那里,当不会与老伯为难就是。”
老汉见他言谈中没有否定身份,神色间便带上了几分恭谨,道:“小少爷有所不知,她……唉……她这些年行事越来越是乖僻,若是少爷亲自来求她,她或许念及当年情分,出手相救也未可知。仅仅是小少爷……唉,怕是很难劝得动她出手。”
严律心道:自己对这小姑娘的身世一无所知,却不好现在问得太多,以免引他疑心。还是等小姑娘明日醒来,再好好合计一番才是正经。
心下如此思忖,神情便故意露出绝望,口中道:“还请老伯指条生路。”
老汉道:“小老儿只是李家一介下人,不敢当得小少爷如此多礼。小少爷唤我李二即可。”顿了顿,他又道:“明日我先进山去探探她的态度再做打算。总算还有三日……只是有一点,你需记牢,千万不能让你妹子那块滴玉让她看到,切记!切记!”
李莫如自被严律扶进屋内,一直坚持着的最后一丝清醒终于放松,迷糊中听着屋中男女轻重不一的对话沉沉睡去。
浑浑噩噩中,正自觉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得难受莫名时,喉间似有暖暖的液体滑过,浸入五脏六腑。这股暖意缓缓顺着液体的流向在四肢百骸间四散开来,她舒服地嗯嗯了两声,嘴里喃喃了两句:“妈,我不吃药。”
她翻着身撒着娇道:“你拍拍我……莫伢子要拍拍……”
背上有人轻缓地拍着,刚开始略显笨拙,后来形成一种颇具韵律的节奏,一下一下,缓慢,短促。右手被一只大手包在掌心,不时自那手中传过一股热流,托着她全身舒泰,软绵绵似在云端飘着。李莫如模模糊糊地想: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啊……
第二天李莫如从床上睁开眼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的怔愣。记忆顽固地停留在以前感冒生病时,母亲守在床边照顾自己的场景画面上。所以,在她以为睁开眼能看到自己曾经熟悉眷恋的现代化粉色小单间时,却扫进一眼的灰色原始贫穷,这种心理反差让她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直到严律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