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严律忽然意有所指地问道:“你不是还要去东街张婆子家的么?她今儿可特意为你做了红烧猪肘。”
李莫如边吃边点头道:“放心,我留着肚子哪。”丝毫没听出这人语气里的揶揄之意,也可能是故意听不出来。
严律又问:“王屠户?”
李莫如笑笑,道:“张大婶给我安排的相亲对像,怎样?还不错罢!”
严律啜了口酒,问道:“刘全?”
李莫如嘴里塞得满满的,含含糊糊地应道“唔,那是孟大妈给介绍的。这个比较殷勤点,若我想要将自己嫁了,刘全倒真算个不错的人选,又勤快,嘴也甜,会哄女孩子开心。”
严律一脸的似笑非笑:“这便是你想要的平淡生活?”
李莫如抬着脸看他,眼底里明辙清亮:“是呀,有甚么问题?。”
严律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囊,将她面前的酒杯斟满。李莫如皱皱眉,用油腻腻的手摸了摸鼻子:“戒了。”
严律道:“我知道你颇好杯中之物,何必忸怩做态。”
李莫如兀自坚持:“真戒了。”
严律拿起桌上酒壶,自斟一杯仰头喝尽,冲她一举空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李莫如手里夹着菜,嘴里道:“事不过三,我可不敢再像那晚一样,又为你制造一次**的机会。”
严律将酒杯举到她面前,面无表情,眼神渐冷:“将它喝了,我为你舞剑助兴。”
“利诱我么?”李莫如动作僵在那里,嘴里还咬着半根鸡腿,模样有点小可爱。
严律皱着眉问:“喝是不喝?”
李莫如狠狠地将鸡腿从嘴里扯出来,意志坚定:“不喝!”
倏地一声,寒光闪烁,严律腰间软剑突然出鞘。李莫如粹不及防,吓得手里还没啃干净的鸡腿也啪地一声掉在桌上。她这才发现他神色不对,明显跟她藏在心底里的雀跃不在一条线上,她颤着声道:“不……不会吧!只是喝酒而已,用不着拿剑架我脖子上罢。”
严律用眼角看她一眼,手中软剑一振,响起一声清吟,微微抖着寒光。李莫如抖着手拿起酒杯:“我……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她刚将酒杯举到唇边,严律眼光一转,身姿一动,剑光飞舞。他居然真就在这方寸狭隘的小院子里舞起剑来。
他一手提着酒壶,另一手软剑连挥,剑法空灵,剑势凌厉。李莫如那夜酒后醉中看他舞剑,如乳燕掠波,蜻蜓点水,行云流水般闲雅清隽,潇洒飘逸。今日他虽仍是身姿矫健,清光剑影中衣袂飘飘,冷若御风,却带着一股萧索肃杀之意。
她看不懂他的剑法招式,却不知怎的,今日的他没有了那夜的飘逸出尘,只让她感觉随着剑光舞动,一股说不出口的沉闷压抑拢在心间,霍霍杀气在无风的小院中起伏流动。
随着剑势展开,他口中也轻声低吟起来。李莫如初始只觉他低沉的嗓音就着间或的剑声呼啸,很是迷人动听。待到后来,他随着诗意豪气渐生,喑哑的男声也愈来愈大,李莫如这才听清楚他口中吟诵的,居然是她那夜背给他听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莫如没料到他会突然吟出这首诗来,她就这样举着酒杯愣愣地看着,一首豪情姿意的《将进酒》,居然被他吟得悲愤沉痛,一股隐约的怒火夹在这浅吟低唱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意,与那夜的潇洒纵情判若鸿沟。
这时的他,不再有她之前认识的气度威严,从容淡定,倒像失去了甚么他心中珍而重之的东西,痛惜之余,便想用那“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慷慨激昂来掩饰心底的失落。他在小院中回旋起落,剑指江山,嘴里虽然“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地说得热闹,但神情寂寞,意兴萧索,隐隐然似那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一般。
他的俊朗帅气曾让她一度沉迷,因为秀色可餐,所以喜欢。而他此时的低落沉痛却更让她怦然心动。是的,心动。这个男人能轻易看透她隐藏在面具下那颗游离的心,不正是因为他和她一样,也带着一层隔离的面具。只不过她用装可爱扮童稚来武装自己,他却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来拉开别人与他的距离。
他这种时候的低落,平日里也没有几个人能看得到的罢!
即便是这下意识流露在她面前的失意沉痛,几遍吟诵过后,也被他不着痕迹地又收隐在了眼底。严律的身形不知何时停了动作,剑尖正指着李莫如还停在唇边的酒杯,微微颤动。他脸未红,气不喘,眼神清冷,语气淡然:“你这诗豪情不羁是有的,肆意妄为也颇像你的作风。但这岑夫子丹丘生是甚么人?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事实上,他曾刻意着人暗中查访也没能查出什么,别说东尧官场中从未有过叫丹丘生的,便是姓岑的,在京都也没几户。
李莫如酒杯还停在唇边,神思还留在那一片剑光掠影之中,心中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得满满的,嘴里下意识地答道:“只是……只是……喝高了乱说而已。”
严律的冷峻清明重新回到脸上,神色间已经换上审视和玩味:“我听说靖南郡主从不出府门半步,别说皇家子弟们平日里的一些诗会聚乐从不参与,便是正式的皇家宴会,出席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架子是出了名的比正经公主还要大。能与靖南郡主一起不拘形迹纵情饮乐的人,定是东尧富贵圈中叫得出名号来的人物,为何我却从未听闻过?”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东尧历代从未封过甚么陈王,这典故又是出自何处?还是说,你意有何指?你若只为恣意欢谑,为何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却要处心积虑地来求这份清贫寡乐?”
李莫如定了定神,问道:“你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