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起身瞧瞧外头的天色,还是黑魆魆的一片,屋内静得可怕,陈琬闭了眼将身子转向床内壁,紧了紧盖在身上的被子,虽然还是初秋,她已感到寒冷非常。
一直醒着直到六更的更鼓响起,睡在塌下的武双披衣替她打起床帐,轻声唤她起身,“娘子,该醒了。”
陈琬转过身来揉了揉朦胧睡眼,嘟嚷道,“这会儿就六更了?起这么早作甚,又没个天王老子催着,你也再去睡一会罢。”
武双一边系着半臂衫的带子一边笑道,“娘子怕是睡糊涂了,昨日郎君说了今日要同你一道去西市替你购置生辰贺礼,你自己提出的,怎么又忘了?”
她何时说过要和大哥一道去西市?“我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陈琬悠悠起身,随意地披了件罩衣在身上,脚下仅着一双鸦头袜,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刚拆下发髻,忽从镜中看到身后的桌上放着一香炉,便问道,“我屋子向来不用香,这是谁让你拢上的?”
武双正替她整理床铺,笑着回道,“这是宫里的公主送来的。”
“哪个公主?”
“当然是咱们家的那个公主啊。”武双过来掀了香炉盖子,拿小镊子取出一小块未燃尽的香饼用白布包了送到陈琬面前,“据说是具有安神作用的。”
陈琬用手指拈了一些香末,细细捻捻,又放在鼻下轻嗅,良久,笑道,“这是西域才有的奇香,用着倒也是有安神助眠的奇效,不过我嫌着这香有股膻味,”说着,打开自己梳妆台的一个小屉子,取出一干花包,“今日再用,便让这干花与那香一起点,去去那膻味。西域什么都好,就是膻味太重,好好的中原人去了西域几年,也变得如此。”
武双唯唯道,“可……”
陈琬一挑眉,喝道,“还不替我来梳头?!”
文双正端着一盆滚烫的热水走到门口,被陈琬这么一喝惊到,手一个不稳,满满的一盆热水全数倾在自己的身上,铜盆砸在脚板,登时便瘫坐在门槛上抹起泪来。
这可够有乌烟瘴气的。
陈琬复又站起身来,微眯起眼,直直地瞧着这俩在地上跪成一团的亳州姐妹,横了眉怒声道,“你们俩给我听仔细!今后没有我的吩咐,这屋内,禁止用外人送过来的任何东西!别给我说什么宫内不宫内的,听到没?!”
武双拉着文双拼命给她磕头,“咚咚咚”,少女柔嫩的额头磕到坚硬冰冷的地上,红肿一片。陈琬瞧都不瞧她们一眼,拉下罩衫直接从她们匍匐着的身体上跨过,踉踉跄跄地经过外间,推门来到院内。
一出房门,迎面而来的寒风让只着亵衣的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但她还未来得轻呼一声“冷”,肩上一重,有人从后方替她披上了一件外衫。
嘴巴涩涩的,想喊一声“哥哥”,却总是含在喉头,无法开口。
“天气冷了,这里也比不得山上,你也要小心身体为好。”
转头看到的却是墨珠,也是了,如今他是父亲大人都认可的他的侍卫,是与她住在同一院内的贴身侍卫了。陈琬酝酿了半天表情,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终将准备好的笑容生生收了回去,冷了一张脸瞧着他。
“陈瑕今日说要我带你去西市逛逛,你……”
“我和你?”
墨珠点点头。他今日已换过衣裳,一身玄色圆领袍衫,还带着幞头,看上倒像是个正儿八经人家的公子哥儿。他上前一步圈住陈琬的肩膀,带着她进门去,“门外风大,倒是进门去,我替你稍稍装扮一下。”
两个丫鬟还在那厢跪着,文双哭得鼻子一抽一抽,陈琬心内一动,温和了语气,“起来吧,也怪我今日脾气不好。暖橱柜子里我放了六吊钱在那儿,你们姐妹俩拿了回去给弟妹们买点戏耍的物什吧。”
文双还撅着小嘴,懂事点儿的武双拉着她站起身来答谢,生怕再惹到陈琬,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陈琬端坐在铜镜前,敛了眉眼,嘴角却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墨珠从镜中瞧见她这幅模样,抿了抿唇。他忽然倾身下来,双手按住她瘦削的肩膀,与她一同望着铜镜那眉清目秀的少女,“珞珈,你生得真美。”陈琬一愣,这话,他曾在那长风楼里也说与她听过。那时他油彩未卸,一双凤眸勾人魂魄,讲这番话时,陈琬还暗笑他这么个美人夸赞别人,真真讽刺,而今再听他这样的话语,却觉得颇受用。
他自作主张地打开了她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一个白铜雕花镶玳瑁的梳妆首饰盒,轻抬手腕便开了锁,里面各色妆品齐全。迎蝶粉、画眉黛、面靥、花黄……陈琬记得十二岁时祖母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并着这只前朝的御制首饰盒。
墨珠唤武双重新打了盆热水进来,将丝巾浸水搅干,递与陈琬,陈琬一愣,他无奈地笑笑,替她洁了面,并将一支细簪折断,倒出里面的花粉,用水云开,细细地敷在陈琬面上,慢慢地抹匀。他的掌心柔软,并不像寻常男子那般粗糙,力道却稍稍有些重,待到全部抹开,陈琬的脸上显出一些些红晕。
“女人,一旦化了妆,便不可再落泪,落了泪,泪水将妆容晕开,只会变丑,这番道理,你从今后便要记在心上,今后无论如何,也要妆容美丽,衣着整洁。”墨珠轻声道,他的头靠得极近,气息喷在陈琬的面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胭脂在他掌中散开,化作一朵艳丽的牡丹。他拿着一支银钗,用银钗末端沾了些胭脂,轻轻涂在陈琬微张的嘴唇上,两人的头靠得越发得近,几乎额抵着额,陈琬望进他的眼中去,却发现他眼底一片平静,波澜无惊。
画黛眉,贴面靥,描斜红,陈琬妆奁中并没有花钿,墨珠便拿那胭脂轻轻地在她眉心描了一朵梅花充当,妆成,她瞧着那镜中的自己,竟像是个陌生的宫嫔。她本身长相清丽,再经墨珠锦上添花,越发显得丹凤流波千般色,柳叶送娇一庭芳。
墨珠退后几步,笑道,“珞珈本就是漂亮的女孩子,这么一打扮,倒叫我都快不认识了。”
女孩子天生爱美,陈琬方才郁闷的心气一扫而光,冲他莞尔一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宛如绚烂烟花盛开,可是他那目光却落在虚空,似是透过她瞧着别的什么人。
她跑到暖橱里翻箱倒柜找寻衣物,墨珠跟在她身后,提醒道,“过几日便是你的生日,该穿朱色,方显得喜庆。”陈琬闻言,心内一阵波动,百般念头涌上,她停住了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我没有朱色的衣物,也不喜欢穿那种颜色的。”
墨珠似乎颇感失望,靠在梳妆台上前望着窗外的望春树,武双文双走进来将方才的一地狼藉收拾干净了,又退了出去。
陈琬最终寻了件鹅黄色的短襦长裙,外罩月白色的半臂衫,她不是没有朱色的衣物,只是不能就这么遂了他的愿。
用过早饭,到陈夫人的屋里去请安,陈夫人看到她这幅打扮,颇吃了惊,问道,“去个西市打扮得需要大妆?你什么学会了画这样的妆容?”
陈琬摇摇头,笑着回道,“不是,我根本就不会装扮。”
陈夫人正色道,“这般妆容去西市倒也还行,只是不能被人瞧见,一旦出了事,咱们就惹祸上身了。”
乖乖的,这是正统的贵妃宫妆,在街上,如果不幸被下了朝的御史言官瞧见,罪是有的受了。只是陈琬不明白,墨珠替她画宫妆,他到底是何居心。
陈琬微微一颔首,“女儿明白。女儿明白。”她盼望一生便只画如今这一次宫妆,这样的妆容美则美矣,却像是没有灵魂,只为了讨好别人。
方才她回眸一笑,他眼中的惊艳,明明就是透过她在瞧着另一个人。但万幸他并不是因为她而惊艳。墨珠这样的人,最好躲着,最好别挨上,最好别爱上。他比女人还要懂女人,一个平凡女子一旦爱上他,结局只会是飞蛾扑火。
只是她感到不解,墨珠怎么会去欣赏一名宫妆女子?还是他其实另有目的?
墨珠佩着长剑立在廊下等她,陈琬从窗内向外望去,只能望见他笔直的脊背和墨黑的发丝,就像是个恪尽职守的侍卫,而不是那个昨日还在永安坊内与男人相与调笑的伶人,或者是,红倌。
他果然是个戏子,在各种角色间相互转换,毫无违和感。
从陈夫人的房间出来,墨珠立马就跟了上来,在陈琬耳后道,“今日实则不去西市,郎君吩咐我,带你出开远门,去瞧瞧你当日进城时结识的旧友。”
开远门、进城时的旧友,陈琬与墨珠对视了一会儿,墨珠眼神诚恳,她却不敢保证他说的做的都是真的。
末了,她败下阵来,喃喃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