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琬侧着头瞧着刘溶,只见她目光诚恳,面色不改,倒像是出于真心,发自肺腑说出的这番话,于是笑道,“多得是世家小姐送进宫中,我同圣上见过几次,他与我年岁相差太多,并不合适的。”
刘溶睁大眼睛奇道,“怎么可能?民间有云,女大三抱金砖,指不定你进了宫入主立政殿,大陈的国运会更加昌盛呢。”
陈琬干笑着,不知如何接话。这刘溶完全是一派小女儿心思,肚内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哪里会去考虑哪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她素日在汉阳养在那楚王府中,京城之事,竟是一无所知。陈琬思忖良久,还是没同她明说,引开了话题,谈论起眼下市面上流行的话本传奇来。
刘溶是被散养惯了的,虽贵为郡主,那些三教九流的杂书看得倒不比陈琬这个山中长大的少,说起书中桥段,那是旁征博引信手拈来。陈琬用手支着下巴,淡笑着看着她。
“真真是扯淡,那些写书的,无外乎是落魄的穷书生,成日里就着咸菜啃馍馍,做着那世家小姐自荐枕席的美梦……”刘溶说到激动处,从椅子站起身跳到床榻上,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把个陈琬弄得哭笑不得,急急地站起身来,去拉扯她下来,她的这张拔步床金贵得很,可承受不了刘溶几下蹦跶的。
刘溶大眼珠子骨溜溜一转,一使劲,便把陈琬也拉上了床榻,陈琬死命拽着她的衣袖,一个重心不稳,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打闹起来。
“喔唷,这屋子里怎好生热闹?”正闹作一团,忽听窗下有人笑道,“怪道珞珈呆在屋子里不出来,原来这床上藏了那么一个好物。”
陈琬刘溶两人急忙分开各自整理衣衫,抬头向窗外望去,却见一白衣女子站在那望春树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屋内二人,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身形高大的侍卫,低首敛眉好不恭顺。
陈琬瞧着这人面生,但又听这人能唤出自己的乳名,又能如此打趣,便知此人本应是自己幼时熟识,奈何这八年山中光景,她早已忘了许多。
刘溶却是认得那人,她笑着走到窗边,回道,“姐姐今日好兴致,竟然带了流光到晋安侯府里来,你倒不怕你家驸马爷动怒?”
听闻“驸马爷”三字,那白衣女子脸上有所动容,敛了笑意,挑高了柳叶眉,娇声喝道,“住嘴!”眼梢眉角藏着丝丝怒气,而她身后的那名侍卫更是一副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前衣襟的样子。
陈琬细细观察那白衣女子的样貌,揣测其年龄,正要发话,那厢刘溶却笑了,“倒是我糊涂唐突姐姐了,我素日在那乡野之地呆着,也忘了这深宫大院的规矩,可叫姐姐见笑了。”
那白衣女子听出她话中夹枪带棒,句句都刺中她心中所想,不免更加生气,一挥衣袖,便从窗下走过,直往那南边回去了。
陈琬听刘溶唤她“姐姐”,又听见有“驸马爷”,猜到那女子定是当今天子的姐姐,平阳公主刘钦。刘钦年长陈琬近五岁,是承德帝的第二个孩子,淑妃所出。陈琬当年在宫中时,刘钦刚刚及笄,在一群孩子中是名副其实的大姐姐,倒也是和善可亲温婉可人的,却不想如今竟成了这幅模样。
刘溶见陈琬眉头紧蹙,以为她仍不知那白衣女子的身份,哂笑道,“她可不就是平阳公主刘钦,小时候我瞧着这小姐姐温温柔柔的,哪想到如今出了阁倒横眉竖眼起来,可见男人不是好东西。”
陈琬方才听到刘溶说起“驸马爷”,便问道,“刘钦的驸马是哪位啊,怎么看到她不大愿意提起?”而且她身后的侍卫反应也好生奇怪。
刘溶撇撇嘴,“还能有谁,就是那陆家老大陆倡啊,不然你以为陆家是怎么上来的。”听她这么说,似乎这陆家上位还是靠着公主的裙带关系,细细想来,陆倡既然是陆修长兄,年岁自是比陆修还要大些,而刘钦不到二十五,内中详情,不想也可知。
陈琬叹了气,又看看刘溶,后者回以淡然一笑,眼中黯然。两人相互拉了手,良久未有言语,末了,刘溶忽然扑哧笑出声来,右手放在心口,双眸紧闭,发誓道,“无论如何,我刘溶必定要嫁于我中意之人。”她长睫轻颤,粉颊微红。
陈琬见她此番情状,不忍开口,只得紧紧回握住她的手,道,“咱们往南边去吧,这会儿怕是来了不少人了。”
说话间,小丫鬟文双打了门帘进来,恭恭敬敬地抄着手站在门边,道,“郡主、小娘子,侯爷夫人请你们二位到正屋去说话,夫人说,既然都来了客人,小娘子还需出来接待才合礼数。”
陈琬“嗯”了一声,“来了客?都来了有哪些人?”
“小娘子,我才来了不到这些日子,那些人我也不认识啊。”文双有些委屈。
瞧她这记性,陈琬自嘲地一笑,伸手拍拍文双的小脑袋,“这原怪不得你。”
“不过,不过中间有一人我倒是认识的。”文双道,“上月小娘子病中,曾和陆相公一同前来的那位王爷今日也来了,带了些许罕物,现下正和侯爷攀谈。”
刘溶在后面那手肘撞了撞陈琬的腰侧,陈琬转头,却见她促狭地冲她眨了眨眼,意思不言而喻。陈琬又叹了口气,径直朝门外走去。
刘钊来给她送寿礼,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和刘溶边走边说体己话,附带着调戏调戏文双丫鬟,这两人都是口无遮拦的主儿,直把文双说得满面通红,嗔道,“小娘子也只会在我们这儿浑,真到了爷们儿面前,也不过和咱们一路。”
这倒被她说对了。陈琬到了正屋堂后那间东瀛小房内,隔着竹帘瞧着那满屋的陌生面孔,忽然便怯场了,拉着刘溶的手都有些颤抖。那屋内底下坐着的,大部分都是父亲朝中的门课亲信,多身着绿色和青色。中间夹杂着几位年轻后生,俱是一身绯色斜领长袍,倒似万绿从中一点红。陈琬心内闪过几个念头,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直到感受到身旁刘溶探寻的目光,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忙艰难地扯出了一丝笑容。
今日来的男客实在太多,陈琬料到父亲大人也不大可能让自己出得竹帘去,便安心同刘溶跪坐在来,正要让侯在一边的小丫鬟倒水去,门帘一挑却又进来几张熟悉的面孔,除却方才见过的刘钦,她身后还跟着个刘锦。
陈琬心内一喜,赶忙起身将刘锦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又见刘钦刘溶神色古怪地瞧着自己,忽然又想起刘锦的胞兄便是刘钊,又讪讪地松开了刘锦。
刘锦年岁虽小,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不小,她与刘钊虽同为皇后所出,但她却是德妃所养,对生母并未有母女之情,同刘钊也没有多深的兄妹之情,见陈琬这般对她,面上便有些不快,一张小脸耷拉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低垂着头。
四人相对而坐,半晌无话,倒听得那屋外几人高谈阔论,嬉笑怒骂,从永安坊内的红牌到西域良马,无所不谈,晋安侯也一改往日在家中的严肃形象,同门客们划拳吃酒,不亦乐乎。
陈琬将屋内所有人瞧了个遍,也未发现兄长和刘钊,不禁奇了,忙招呼小丫鬟过来,附在耳边问道,“郎君哪去了?”
这小丫鬟只是个看茶的,哪里晓得,诚实地摇摇头,刘钦在那厢却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刘钊。”
难不成,陈瑕同刘钊在一处?她狐疑地看着刘钦,刘钦却不拿正眼去瞧陈琬,笼着手,面色苍白地望着帘外。
忽听到屋外有人道,“敢问侯爷,小郡主可曾许配过人家?”一时间,整个正屋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陈琬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白了脸色,侧耳听父亲的回话。刘钦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唇角带笑。
晋安侯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但他很快掩饰了情绪,笑道,“伐柯如何,匪斧不克。难道冯司马想做那执柯之人?”
陈琬不觉握紧了拳头,索性闭了眼,拿拳头支着自己的下颚,身旁的刘锦悄悄靠了过来,轻抚着她僵直的背脊。
那冯司马呵呵笑道,“下官不过是个传话筒而已,如真蒙侯爷不弃,下官心中倒真有一绝佳人选与郡主般配。”
晋安侯捋须,但笑不语,座下边有人开始起哄,硬要让那冯司马说出那“绝佳人选”,陈琬听得心里堵得慌,越性便要抬手捂住双耳,没曾想到那刘钦倾身过来抓住了她的双手,双目炯炯地盯着陈琬,陈琬与她相视,见她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不觉一怔,却听到外面那冯司马说,“不是别人,正是刘家老三。”
话音刚落,就听到刘锦“唉”地叹了一口气。
这天下,姓刘的千千万,排行老三的数不胜数,可能让刘锦唉声叹气的,只有一位。
屋内一片哗然。刘钊生母早逝,先皇后母家是家道中落,如今他母舅外放西南,不知猴年马月能调回京城,而他本身性子傲慢闲散,并不被朝臣看好,这冯司马想做刘钊同陈琬的执柯人,怕不是他的原意。
晋安侯迟迟未曾表态,下座众人不知他到底是何意,索性都不发表看法。冯司马有些紧张地盯着晋安侯,却见晋安侯慢条斯理地放下酒盅,吟道,“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老夫为汝求。”
陈琬长吁一口气,握紧的双拳终于松开,整个人瘫坐在榻上。
她父亲,算是拒绝冯司马,更是拒绝了刘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