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刘溶刘锦那样的身份地位,其实陈琬的那些小物什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女孩子天性如此,别人家拥有的总是比自己的要好得多,因而就巴巴地向陈琬讨要那些粉儿水儿珠儿钗儿。
晋安侯的那些门客亲信多是寒门出身,自然就只送得起成色气味稍佳的民间制品,而陈琬长在琅琊,师娘是调香妙手,那些凡物怎可能入得了她的眼,见刘家两姐妹要,她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三人中就数刘锦年岁最小,去岁才及笄,对那些脂粉自然就多了些期待,她从那堆瓶瓶罐罐中巴拉了好些胭脂饼,神色兴奋地跑到梳妆台前去试用,陈琬见她那副样子,笑道,“你这样倒不像个宫里长大的了,宫里的用度要比这些好得多呢。”
刘锦一边给自己上唇色,一边笑道,“你是不知道,除非是像祭天大典那样的大场面,我阿娘是决不让我上妆的,说是铅粉伤人,怕误了我。”
“你阿娘?”陈琬心知她是德妃养大的,但按照宫里的规矩,也不大可能称呼养母“阿娘”啊,如此亲昵,宛如民间那些亲生母女。
刘锦却没有回她,只是认真地描着唇上那只蝴蝶,一遍一遍地细细地描,颊边笑涡浅浅。
再看那厢的刘溶,早就抱着一大捧纱质大袖衫进到暖橱去试换,陈琬再去翻看那堆礼物,发现就只剩下如意荷包这些只能散发给小丫鬟的小物件了。
陈琬将那些小物件统统收进抽屉里,自己便坐在那凳上出神。她这些天没事便放空,再不就央着陈瑕的小厮去市集上收罗话本传奇,以解苦闷之情。
刘钦的出现让她开始惶恐自己的未来,虽然她本身非常厌恶受人摆布的感觉,但目前凭借她个人的力量去反抗长辈,就好比蚍蜉撼大树,只会一败涂地,可她也不想同刘钦那般,同夫君“永不相问”,“相敬如宾”。甚至那刘钦至少还有个左金吾卫将军可以念想,她却连个贴心能说句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陈琬的神色恍惚起来,到最后刘溶刘锦何时离开都不清楚,只隐约记得那刘锦脸上画得像个唱大戏的关公,而那刘溶身上层层叠叠的,宛如那勾栏里的斗鸡。
这日大早,陈琬被屋外的喧哗吵醒,隐约间像是膳房里李婆子的二女儿喜娘和她房里的文双两人在拌嘴,她侧耳细听,倒听出些名堂来。
只听那喜娘尖声道,“我说你年纪小不懂事吧,小娘子迟早地总要出了这门的,到时候你同你那姐姐都要被拉郎配,你以为能够跟着小娘子出阁到时候争个侍妾的名分吗?”
喜娘同陈琬一般年纪,早早地出了阁,如今嫁与那平成坊里的酒鬼木匠,三胎都生得女儿,婆家那厢本要再买个丫头续香火,却被她搬出晋安侯府的名号生生压了下去,但哪怕如此,她在那儿的生活想来也不会太好过,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就跑回来。这喜娘自幼生得风流俊俏,陈琬小时在家中便由她带着一块儿玩耍识字,如今变作这般泼妇模样,倒是陈琬意想之外的。
却又听那文双哭道,“我同姐姐拉郎配也总比你嫁了个榆木芯子得好,也不知是谁,巴巴地跑去求栖霞姐姐,说是要调到夫人屋里去当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身,是配不配?!”
陈琬听到此番话,心内一惊,只觉得这文双伶牙俐齿好不厉害,倒真有几分武双的影子,并不像那平日里笨手笨脚小丫鬟的模样。
喜娘又嚷道,“你这会儿倒充上人同我说配不配了?你才来这府里几日,我幼时便同小娘子一道长大,你就让开让我进去见她。”
陈琬正要出声喝止,却见武双端着铜盆进门来,面色如霜。陈琬示意她把那铜盆放下退出去,却见她抄着手立在一边一动不动。
“你又是作何?”陈琬皱眉道。
武双抬眼盯着陈琬,她生的一双杏眼,眼眸极大,平日里瞧着极为水灵,瞪起人来却也着实吓人。
陈琬瞧她面色不佳,自己挽了巾怕洗漱,又问道,“你们俩到底做什么?那喜娘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本就命薄,得亏了侯爷夫人郎君娘子收留才不至于饿死街头,但我们怎么说也是有心有脑的活人,别人说出那些话来平白无故地玷污我们的名声,我们听得心惊胆战,也请娘子有时候多注意点。”武双说话向来都是有条不紊,但眼下她一开口眼泪便簌簌而下,把陈琬唬住了。
陈琬将巾怕搭在盆边,冷下脸来,“你觉得我平日里亏待你们了?还是你也从那婆娘那里受了委屈?到如今这般光景,”她提高了嗓门,不光说与武双一人,“你们也瞧见了我在这里并无什么身份地位,白日便消耗着些水米,日后我离了这家,你们便大可不必仗着我的名号作威作福,到头来也不过拉出去配个小子!”
外屋的吵闹瞬间便没了声响,从窗口望出去,那喜娘掐着腰闷声不响地出了回廊,往膳房方向去了,嘴里嘟嘟嚷嚷着什么。陈琬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涌起一股伤怀之感,但却并不只是对喜娘的。
当初的小美人如今成了叉腰骂街的泼妇,温婉可人的公主成为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的怨妇,这些能怨谁?她越来越意识到,如果再不抗争,可能再也不能挽回。
武双自知自家的小娘子是刀枪不进的主儿,讪讪地道了歉,上前端过铜盆退了出去,留陈琬一人独在房内,陈琬刚才逞一时口舌之快,静下来后有些悔意,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说错,如此一来便少了一桩烦心事。她算是看清了,有些事情,不去想不去理会,自然就会过去的。
她复又歪到床上去,翻了个身,忽的想到有些时日没见到墨珠了,心下一惊,少不得又厚了脸皮把武双叫了回来。
武双也是聪明人,再回来时脸上仍旧语笑晏晏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回道,“娘子这几日并没有出门,自然也用不到墨珠,我这几日几次瞧见他同郎君同进同出,倒像是郎君身边的人。”
陈琬一点不惊讶陈瑕墨珠两人同进同出,恐怕不止是陈瑕一人,那日在永安坊内所见的那帮人,此时都应该聚在某处,商讨着某些事。但既然是避开了她,她就没有相问的理由,再说这武双不过一介服侍人的丫鬟,自然也不会知道些什么,陈琬便转了话头,“这几日怎么不见栖霞过来?”
武双正要回答,却听门外文双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一个脚下不留神,还在门槛处摔了一跤,疼得她皱紧了小脸,武双急忙上前去扶她,呵斥道,“莽莽撞撞的,到底何事?”
“侯爷说、侯爷说、宫里的贤太妃让小娘子入宫去!”
贤太妃,便是承德帝在位时期的贤妃娘娘,出生为山东周家,十五岁入宫,十六岁诞下皇四子刘铸,深得皇太后欢心。这山东周家恰好也是陈琬祖母的娘家,论起辈分,那贤太妃也算陈琬的表姨,只是两家平日走动甚少,这时她找上陈琬,所为何事?
那贤太妃共为先帝生下三个儿子,除了皇四子远赴大秦求亲至今未归之外,皇六子刘铃如今跟着靖远将军戍边,皇七子刘铳年岁稍长与如今的元和帝刘钰,封了个韩王,是个闲散王爷,整日在市集与人斗鸡斗狗流连花丛,却与那韩王妃琴瑟和谐,陈琬手头便有一以他与韩王妃为原型所作的话本。
只是陈家与这三位皇子来往也并不密切,换做那淑妃良妃都可理解,就这贤妃,真当让人伤透脑筋。
陈琬一边配合着武双去换衣服,一边思索着这些,那厢又有小丫鬟来催,说是宫里的马车等候在府门外,让陈琬加快动作,一时间屋内手忙脚乱,鸡飞狗跳。
临出门时,多日未见的陈夫人来送陈琬上车,嘱咐道,“万事小心。”
陈琬回头看了看娘亲,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