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白羊国侍卫的引导下，终于踏进了白羊王的牙帐。白羊王筅兰是位谦善温和、心无羁绊、禀性刚正的老者，除了几句客套话之外，没有多余的话。倒是坐在国王身边的那位年轻美貌的姑娘，引起了公主及众人的注意。她举指大度，毫无矜持，甚至还有些乖张，说话也有些盛气凌人：“尊贵的公主殿下，您是不是觉得白羊国有国无防，敌人甚至不费力气便可来到国王的炕头上？”
公主听了脸呈赧色：“莫非姑娘认为我等是不速之客了？今过境贵国，本无他事，只是想顺便看看国王殿下而已。”
“哈哈……”那女子爽朗一笑说：“公主多心了！你贵为大汉公主，能来小国，这是白羊君主之幸，是百羊百姓之幸。我说话向来直来直去，说公主无事而至，让人难以置信，不如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
“雪茹，你这孩子，在尊贵的客人面前，也这么造次！”筅兰斥喝道，又换一副笑脸对公主说：“这是寡人的女儿，缺乏管教，言论举止粗野，公主莫见怪。”
公主不由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位风靡草原的白羊公主。她不仅娇柔也很漂亮，心直口快，但十分据理。如此坦荡率直也没有什么不好，便笑道：“如此说来，您就是白羊公主了。早有耳闻，今日才得一见，幸会！诚如公主所言，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等此次出使贵国，一则是看望一下国王殿下及国中臣民，二则是寻找一下我部将军刘煦的下落。”
白羊公主听后嫣然一笑说：“照公主的意思，是我们劫持了贵国大将军了？”
面对冷嘲，公主并不相让：“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问可否见过，并未说他就被你们劫持。他已身负重伤，情况危急，希望公主能理解我们急切的心情。”
白羊公主笑声如银铃：“大汉将军？这个么，我们从来没见过。小小白羊国，怎能容下大汉的将军？”
“可是，有人分明看到他负伤时在白羊国。”公主针锋相对，声音不大，但很有份量。
“武都事变以来，倒是有一些残兵败将流落于敝国。但看那些人的穿戴倒不像是什么将军、诸候，倒更像是一群流寇！”白羊公主言语中带有明显的藐视之意。
公主强忍着怒火，依旧平静地说：“官民本无贵贱之分，衣饰名禄原本为身外之物，那些穷寇中可能就有我们要找的人。”
白羊公主听了又是一阵银玲般的笑声，因为她觉得在对话上她已经占了上风：“既然这样，我就依了公主。你可就近探视几个流落到此的残兵败卒，看中间可否混有大汉的将军？”
公主脸色沉沉：“那就多谢白羊公主了！”听着这两位公主精彩的对白，白羊王无力地叹息着摇头。心里暗暗着急：雪茹呀，你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连大汉江都公主也敢得罪，这让父王如何是好哇！
公乘举在几个侍卫的引导下，来到一个棚圈里。掀起草帘往里看，里面拥拥挤挤地站着一百多只羊。棚圈中间燃着一堆火，羊圈里的尿臊味经火一烤，臊臭难闻。公乘举掩鼻而入，走近才见一汉子面壁而坐，怀里揽一个小山羊，身背后有一个小女孩。那女孩正亲昵地拨动着他蓬乱的头发，他披着一件羊皮袍，是用整块羊皮简单缝合而成，以致于坐在羊群中如同羊一般。
“他叫什么名字？”公乘举边问边从背后揣摩着这位汉子。
“没人知道。”侍卫回答道。公乘举话一脱口便看到那汉子听到自己的声音时，耳根突然抖动了一下。他心里一热一下子扑了过去：“东临兄，你让我们好找呀！”说着，一掬热泪滑落下来。
那汉子稳丝不动，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儿。
“你说话呀！东临兄，你知道吧？为了你，又有多少兄弟死在路上……”公乘举扑到他背后，扳着他的肩，拼命地摇着摇着。小女孩见公乘举的举动，被吓得大哭了起来：“大大，大大……”她边尖声叫着边惊恐不安地扑到了汉子的怀里。
公乘举一惊，不解地望了侍卫一眼。侍卫连忙解释说：“这女孩是个孤儿，前不久被他所收养，故而称他为父亲。”
“东临兄！我们知道你心里很苦，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在我们心里你还是个真正英雄。男人，就应该像是个男人的样儿，一点磨难又算什么？一点挫折能压倒一个男子汉吗？记住，你是大汉的将军，是颖川侯，你有皇命在身，肩负重任，你能在这异国羊圈里苟且偷生呢？……你怎么不说话？你这混蛋！你这胆小鬼！”公乘举好话说尽，见他仍旧不动声色，气愤得骂了起来：“你不是看不起懦夫吗？你现在又是什么？孙膑将军失双腿仍为齐国将军，你不是失去了一个脚吗？你看，我要砍掉自己的脚你看……”说罢，公乘举愤然拔剑欲砍自己的脚，被众人夺下剑。刘煦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了一阵痴人般的冷笑。
公乘举又冷冷地看了一阵儿刘煦的背影，最后无可奈何地离去了。公主静静听了公乘举的禀报后，叹道：“如此说来，他内心挫伤极重，就烦轩丘大人亲自去一趟吧！”
轩丘枳近几天身体又虚弱了许多，见公主吩咐，自然不容推脱。他拖着病体来到棚圈内，见刘煦的如今处境，心里好一阵酸楚：“老奴轩丘枳叩见颖川侯！”说罢，轩丘枳竟真跪了下来。
刘煦仍未回头，神态木然地抱着刚刚睡觉的小女孩，时不时地用手拍着小女孩的后背，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他聋了，也哑了似的。
“也不让老奴起身，那老奴自己起来了。嘿嘿……颖川侯可别怪罪老奴。”轩丘枳自己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拂去身上的草粪，接着说：“哎呀，不错！白羊国待刘侯爷不错，难怪您不愿离开。守着一群羊，又有吃来又有喝，老奴去给公主说说，干脆咱们都别走了，一人放养一群羊，也过这种神仙般的日子……”轩丘枳原想这番话能将刘煦的话引出来，结果，刘煦依然面壁无言，根本不理会他。
“自刘侯爷走后，我们平定了武都之乱，又到了羌国，见到了几位蕃王。我们一直在到处找你，可总没个下落，这不，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个棚圈里。侯爷，既便你不想见老奴这幅老脸，你总还惦念着营中的弟兄们吧？还有公主殿下，大家大老远来看你，你总得赏个脸吧！”说完，轩丘枳眼巴巴地望着刘煦。轩丘枳的这番话还是没使刘煦回过头看他一眼，倒是把刘煦怀里的小女孩惊醒了。小女孩像是没见过什么外人，见又来了一群人，又哭着拼命地往刘煦怀里扎。刘煦又一次轻轻拍着小女孩，稍顷，他又脱下自己的皮袍小心地盖在小女孩的身上，似乎是在暗示让众人赶紧离去。
轩丘枳长长地叹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听了轩丘枳的禀报后，公主气得脸色煞白，她披上皮袍，浩叹道：“看来，我去也未必有效。但是，我还是应该去一下！”
公主缓缓地来到刘煦面前，将熟睡的小女孩从刘煦怀里抱了过来，她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憨态可爱的小家伙，轻轻地将她放在土坑上，用被子盖严。而后又转身来到刘煦面前，撩开他的满头乱发，见他面色惨白，目光无神，胡须多日不剃，如乱草般的爬满了整个脸颊，公主的心里又是一阵幽幽悲伤。
“雪茹已经告诉我了，这小女孩的父母是为采药救你而死的，所以你一直在内疚。可是，阿哥你知道吗？马婵也死了，也是为你而死的！为了寻找你，又有多少兄弟死难，甚至我也差一点险遭不测呵！阿哥，你不能这样啊！”公主伏在刘煦肩上哭了起来。
刘煦依然面无表情，木然而坐。
“阿哥，你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让你低头屈膝的事吗？可你现在是怎么了？你说话呀！”公主拼命地摇着刘煦，可刘煦却依然如泥塑一般……
“没用的，公主殿下。独有那个小女孩，能使他脸上有一丝笑容。但他从来不讲话了，连我都不行，何况你们呢？”白羊公主不知何时也进了棚圈，还给刘煦带来了一些食品。
公主垂泪低头夺门跑出，她漫无麻捣地在雪地里狂跑了起来。不知跑了多久，觉得自己的气上不来时，才跪扑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苍天呐！……”
晚宴是在国王的牙帐里进行的。可能是因刘煦的事，宴席上没有喧闹声。公主照例赠给了一些金银衣帛之物，并开始询问去凉州之路如何走。白羊王说：直线去凉州须途经吐浴浑国，吐浴浑与汉交恶已久，经过此国恐有所不安全。所以只有往前走，绕过吐浴浑，但道路不好走。若退回原路，须绕回羌国、武都，如此又要延误一两个月的时间。
“依殿下看来，哪一条路要合适一些？”公主用征询的眼光望着白羊王。
“知公主殿下心里急切，走近道虽可省些时间，但路上多有险情。寡人送公主殿下一些棉毡和一些敝国高原马匹、雪橇之物，资以备用。”
“多谢国王殿下了！”公主颔首道。
又到了撑灯时刻。公主望了一下外面渊暗昏黑的天空，沉思了片刻，突然又转身对白羊公主说：“我兄长就交给您了。他无心归汉，也无心随我去乌孙，就让他留下吧！”动情之处，公主竟又垂下泪来：“恳请公主收留他，即便让他做一仆从也好！他虽为王子诸侯，但自幼流落于民间吃尽了苦头，如今又……”
“殿下太高看我了！”白羊公主瞟了公主一眼：“你我虽萍水相逢，但从骨子里我还是十分佩服你的。说实在的，你把他留在白羊国也许是对的，但留在白羊国并不是说等于把他交给了我。他现在已是个废人，但他很有个性，这个，我很喜欢。你放心吧！他或许会好起来的，他毕竟还是一位铁血男儿。”
“多谢公主了！”公主顿首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相见！我只求阿哥在白羊无事，让他做一个快乐的牧民吧！”
“不！”白羊王站起来说：“刘煦有王者风范，白羊国并不稀罕一个牧民！”
“殿下的意思是……”公主有些不解。
“我希望他能做白羊国的国君。公主有所不知，寡人膝下仅有雪茹这一个姑娘。若是有谁娶了她，将来白羊国国王之位便非他莫属。而到目前，能打动雪茹心的惟有刘煦！”
“爹！……”白羊公主面带赧色地嗔叫了一声。
公主惊喜之余，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味地点头致谢。心想，阿哥有此结果是再好不过的了。回想他们兄妹相见虽晚，但一路上刘煦勇冠三军的英雄气魄，留给公主永世难灭的记忆。她多么希望兄长能早日振作起来，看看他现在那副心死的样子，因马婵之事恨透他的心又软了许多。
入夜，公主彻夜未眠。她想了许多，又理不出头绪来。想到了京师皇宫，那个原本令她生厌的地方，如今却又十分想念。宫帷生活虽十分单调枯味，但至少还有一丝温存和安稳，人啊！是不是失去之后才会觉得珍贵！她也想到了刘彻，此刻他会不会想到在西部雪域中跋涉的自己呢？他在想什么？想他的江山，想他位居高处却总感孤独无援的至尊地位？想他如何痛打匈奴，雪几十年来之耻？还是在想他那位‘绛绡衣、曳长裙’的李夫人？也罢，故且不去想他。窗外，夜鹰啼饥号寒，声声凄沥幽长，又使她想起了叔父刘柯。他一去北地就是数月，会是什么样子？对于叔父的现状，公主又有了各种猜测：兵到即成？反被人害？比刘煦的命运还要糟……公主不敢想下去了，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她坐起身来睁大眼睛望着穹窿帐顶，仍是一片漆黑，偶尔从外面传来军士巡夜踏雪的吱吱声和换防时的口令声，已经换了三次岗哨了，天快亮了。
婢女听到了公主的叹息声后，急忙起身欲点着酥油灯，被公主止住了。她想在这黑暗里多呆一会儿，她不想让光亮打碎自己的遐想，因为黑暗里有她想念的宫帷生活和她想见的人。她可以在黑暗里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沉闷无生机但很静谧的生活里。她也在推想自己的此后种种遭遇，她有些不敢再去想了，因为现在的这些人中，要么死亡在途中，要么撇下自己回到中原去，命运只会把自己一人留在乌孙。她有些害怕了，想到这，她又有种欲哭的感觉……自己的哥哥都能放下自己予不顾，还能有谁会照管自己一生呢？
一阵微微的抽泣声，又一次把婢女们惊醒，她警觉地爬起来问：“公主，您怎么了？”
“我没事的，只是为我阿哥担心。你不用管我，睡去吧！”
“算了，天已经亮了。”婢女趁势点燃了灯，并把炭火拨旺。
公主拭了一下泪说：“也好，起身吧！”
用罢早茶，公主与白羊国国王、白羊公主及众人告别。“天寒地冻，诸位就不要相送了。千里送行，终有一别，诸位都回去吧！”言毕，公主上了车辇。公主撩眼看着这片被朝阳照得有些刺眼的雪域，空旷无垠，无边无际，一种幽幽的伤感又涌上了心头。车辇才行几步，公主突然急令停下来，然后从车上跃下来，直向刘煦居住的棚圈飞奔过去。众人先是一怔，继而也跟了上去。
“阿哥！你不能不管我呀！”公主边奔跑边大声喊叫，声声嘶哑，撕人心肺。
公主不顾众人阻拦，冲进棚圈内紧紧地抱住了刘煦的后背，恸哭不止：“哥哥，你真的那么狠心吗？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呵！江都世家只有我们兄妹二人了，天下岂有兄妹相弃之理……”
刘煦仍如磐石一般，面壁端坐，任凭公主如何哭诉，他还是浑然无觉。
公主孩提般地哭了好久，直到哭累为止。而后又哽噎地说：“知道你看破一切，也知道你心已死。妹妹虽年幼，却也看穿了一切。人们敬我畏我，那是因为我是公主。设若生在民间，也将沦落为人妻人妾，甚至贱为婢女仆从。哥哥不愿西去，妹妹我也不加勉强，我只求哥哥好好照管自己，无论今后如何，彼此要惦记一些。苍天之下，惟有亲情为重！哥哥若是一直沉闷，我将永不宁心，永不宁心哪！”众人听了都感动零涕。
刘煦仍纹丝不动。
公乘举红着眼把腰间宝剑解下，掷在了刘煦身边：“自古英雄有易剑之礼。东临兄，你我相处虽不长，但彼此互视为挚交。今我以此剑相赠，还望东临兄提拿此剑，重振你力拔河山气盖世的雄风！”说着，他顺手将刘煦挂在墙上的宝剑挂在了身上：“你的剑我配上，兄弟一场，留个纪念。我想我们每见到剑时，睹物思故人，一定会想到彼此的。这些碎银，也留给你买酒喝，希望我们今后还能在一起喝酒吃肉！”说罢，公乘举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碎银，放到刘煦身边。
众人搀扶着公主往外走，才走了两步，公主突然又失声哭喊道：“哥，我走了！我走了呀，哥！”
在这揪心扯肺的喊声中，刘煦突然慢慢地转过了头，目光滞呆却挂满了泪痕。他看了公主一眼后，又默默地转过了头。任凭公主再如何哭喊，他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