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凉国的国历翻到了慧文王二十六年,此时依然是荆、凉、恒、拓先四分天下的局势。不过因为之前一直处于霸主地位的荆国起了萧墙之乱,四国原有的微妙平衡被打破。凉恒结秦晋之好,联合一气,蚕食了荆国在西南的不少土地。荆国朝中出人意料地没有奋起反抗,反而渐渐积聚了厌战的情绪,有识之士均心痛疾首。拓先继续偏安一隅,极少参与其余三国的争斗,但因与荆、凉接壤,仍起到牵制两国的作用。我住进凉国赤王月世琪府中已有两年了。今天闲来无事,找了一本书来看。稍不为意,案几上的书页就被风吹得翻来覆去,乱了。想要找回刚才的章节,可是翻来翻去,跳前跳后,情节似乎都似曾相识。滚滚红尘,天下苍苍,或许彼此真的有过太多的相似。烦。不读了。作为王子府第,这里真是无比清冷,与月世琪当今第一名将的身份相差太多。周小陆依然是大总管,内院的事情全由他亲自打理。月世琪果然中了我之前的话-“生性孤僻”。按说以他的身份名气,来访的人应该车水马龙踏破门槛才对。可是依我所见,客厅闲得可以在里面拍苍蝇。
府中知道我真实身份的就只有他们主仆两个,为了避免此秘密泄露,要我改名。我想了想,父亲曾提起,我出生的时候,他遇到一位和尚。和尚说,我这辈子要是带“红”的话,命贵不可言,所以父亲给我取了“若彤”二字。刚过金钗之年就丧父丧兄,真不觉得有啥可贵,只是既然是父亲喜欢的字,我不想改掉,于是保留姓名中的“彤”字。再想到荆国均安城中,用着我名字嫁给六王子的云儿,我决定以后就叫“映彤”。尽管我来历不明,月世琪也没有仔细交代什么,可是府中上下对我依然恭敬有余。既然决定留在这里,我自然不会随便给自己找麻烦,好好安生地过日子才是。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几乎足不出户的,怕一出府就会闹出什么事情,让别人知道我就是荆国魏氏的后人。但是懒散的日子也不好过,没几天就觉得厌烦无比,无聊得像可以长出蘑菇。于是找周小陆,让他分一些家事来做。头几天,他让我负责给月世琪做饭。我问他:“不怕我给你主子下毒?”他依旧一脸老实地说出一个让我无地自容的现实:“小的自然是信得过小姐的为人。只是除了做饭,府中还需要您做啥?扫院子?还是浇花、刷地板?”唉,多余的人呐。好,做饭就做饭,总算能活动一下手脚。谁知没两天,月世琪就不愿意了。说怎么吃都像领军在外时的伙食,难得回到府内,不要再吃。不擅长做饭又不是罪!何况我从小就待在军营,自然做的饭菜都是军营口味,与服侍他们王子王孙的由御厨训练出来的厨子能比吗?!让我比较好奇的是,他们果然没有对我做的饭菜试毒。“你真的不怕我下毒报仇?”他只淡淡地说一句“下了也没用”。周小陆听到此话后,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哀伤的神情,尽管一闪而逝,他马上就变回那个顺从尽心的管家,可还是被我捕捉到这一瞬间。也不能完全说我没有厨艺的天分,多做几次,掌握好窍门,渐渐也有些水准了。何况一天到晚在府中无事可做,就找来一些食谱,再跟厨子们交流一下,然后拉下人们来试吃。没过多少时日,我的厨艺在府中就声名鹊起,连月世琪也忍不住,让周小陆叫我来做饭。可是他不计前嫌,不等于我不记隔夜仇,既然他说下毒没用,那我就下泻药呗。当然,分量我是斟酌过的。等第二天周小陆跑来,压抑着怒火假装客气地询问我时,我堂堂正正地对他说:“帮你主子排宿便,有益健康。”我偷笑:主仆两人的脸色,还真不是一般的好看。毒可以试出来,泻药可不容易。自此之后,他们两人就不再敢顺便挑剔我的不是。
再过了些时日,我猜想外面的风声小了,活动的范围就大了些。出了外院才晓得府中的守备是内松外紧,一岗一哨镇守的都是月世琪的亲兵。别以为那只是摆威风,我还真在府内遇到过刺客。只是防备太过森严,连月世琪的一根头发都没瞧到,就被侍卫抓住了。我闻声而至,望着刺客拖出去的背影,对身旁的周小陆说:“你家主子风头太盛了。”他的回答更耐人寻味:“就算肯平平淡淡,也不见得能平安。”涉足宫墙之内,连“平安”也只算是奢侈的愿望。特别是颇具才能的人,比庸才更难安渡一生。每每想起如今在朝云守王陵的表姐夫楚丰熙,他还不够四十岁,却从叱诧朝堂的王储变成长伴青灯几乎一无所有的鳏夫,仍难掩心痛。透过周小陆,每隔一段时间我总能得到一点他的近况,算是一种安慰。
这一天,我独自出门到集市里买点东西。路过有名的咀香楼,敌不过四溢的菜香,进去放开肚皮奢侈了一番。也不是说王府的伙食不好,可市井小吃更有生活气息,更能吃出人生的各种甜酸苦辣。就拿咀香楼的镇店之宝麻婆豆腐来说,始创人是第一代店主之妻,因其满面麻点,街坊邻里都叫她麻婆。她嫁过来之前,夫妻两人没见过面,是媒人拉线的盲婚哑嫁。口贱好事之人都说她男人好歹是个小东家,人也长得不错,却娶了个丑妇,他迟早要再纳一个小妾。谁知两人婚后无比恩爱,让那些人下巴掉了一地。后来麻婆做的豆腐更让咀香楼的名号在凉国家喻户晓。凉国百姓都说,到了邕城却不吃麻婆豆腐,就不算到过邕城。排了好久才等到位置,肚子早就饿扁了。不愧是名菜,这香辣味儿是越辣越想吃,吃得我满头大汗,可心中却爽快无比。
无意中,听到隔壁桌的几个男子在议论政事。
“如今虽然恒国与我凉国结好,可也只是表面而已。历史上恒国隔三差五就跟不同国家结盟,十足十的赌徒性格,万不可信。现在是因为荆国朝局动荡,又失去了大将魏长卿而导致军心不稳,恒国看到有利可图却知道自身实力不够,才与我凉示好,借力敲打荆国。怕就怕养虎为患!”
“魏长卿一死,荆国就是没了牙的老虎。我军应一举而上,直捣均安!都说什么赤王英勇,我看他也不过如此!”
我斜眼打量了一下这帮人,个个虎背熊腰,有人前襟不扣紧而露出结实的胸肌,有人明明坐着却把腿竖在椅子上,有人大碗地喝着烈酒面红眼赤。想起前些日子周小陆提到武科科举就要到了,想必是来应考的武举子吧。今年的主考好像就是月世琪,他们居然还敢在公众场合毫不避忌地说他的坏话呢,就这般心思,就算武功再好,在朝廷还是难有出头之日的。不过在四国中,凉国最为重武,也是唯一一个会定期举行武科科举的国家。我对此一直很好奇,不知道考武功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月世琪带我去考场看一下。
吃完,我抬手招呼小二埋单的时候,一晃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从店门离开。心里一惊:是他?!怕再拖拖拉拉就会赶不上他而跟丢,我也不等小二了,直冲出店口,经过掌柜时,给他塞了饭钱。站到店外,左顾右盼了一番,才发现他已走到长街的尽头。我拔腿就向那个方向跑,希望能追上。刘劲,真的是你么?想起当日分别,实在是万分无奈。如果你得知我现身在赤王府,会恼我吗?其实我也曾让周小陆帮我找刘劲的下落,可惜他说商阳解围以后,刘劲就不知所踪。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周小陆如此说是不是因为他怕我跟刘劲重新联系上。只不过除了他,我在凉国也没其他人可以依靠。我没想过会在赤王府度过余生,只是机会还没到来。我在闹市的人群里,既要盯着那个人,又要左闪右避逆流的行人。我不敢大喊他的名字,因为这里毕竟是凉国都城,谁知道附近有没有熟悉军务的官员密探?手臂肩膀被撞数次,痛得我龇牙咧嘴,可脚步还是不敢慢下来。眼看距离拉近了,不差二十来步,以为能追上,他却一拐弯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等我到了巷口,他竟然连人影都不见了!心中忍不住咒骂:死刘劲,走那么快赶着去投胎阿?!尽管此时我还未确认那人是否真的是刘劲。没办法,只能靠问路人和直觉去猜想他的去向。
刚好问到一个路人说看到我描述的男子往城西方向去了,我又马上跟去。可是我虽然到了邕城已有两年,不过平时是极少出赤王府的,城里的路认识没几条。在交叉复杂的小巷里多转了几下,我就发现自己迷路了。见天色渐渐暗下来,虽心有不甘,也只好先回府了再想法子。心想如果刘劲真到了邕城,我一定想办法找到他。
突然,发觉身后掌风而至,却已挡避不及。一痛,接着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