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服服地洗完澡后,睿睿拿出了一套衣裳,尺寸于我刚刚好,并让自己的贴身丫环服侍我穿戴好。傍晚,两个身穿桃红服饰的少女来到睿睿的房间。两人肤嫩剔透,配上这一身衣服更显得白里透红,而且五官已有几分相似,动作神态又极富默契,极像是亲生姐妹。跟睿睿嘘寒问暖的时候,用词虽总是“奴婢”前“奴婢”后,可是语气未见卑微。
睿睿引荐我,她们两个一左一右围着我唧唧喳喳地说道:“这就是睿姐姐今天接回来的姑娘?”
“那些人贩子真可恶!”
“是呀,他们算哪根葱,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跟他们有血缘关系?”
“还灌药呢,幸亏没有留下什么病根,否则他们死十万九千次都不够!”
“好姑娘,现在雨过天晴,没事了。”
“是阿,是阿,以后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本来被她们围着,早已吵得我两耳轰鸣,可是最后一句话宛如一记重拳把我打醒。也许是察觉出我的异样,睿睿将我拉到身边,对她们说道:“你们也知道大当家还没发话呢,未必会留在醉花院的。”转向我,细心地帮我弄了一下额发,轻柔地道:“待会儿去见大当家,恕我不能陪你了。”感动于她的温柔暖意,我瞬间有点恍惚,仿佛又看到蕙兰表姐的身影。她楞了一下,转而微笑着抚过我的脸庞:“怎么又哭了?初见你时也是这样。我一进屋,就见到一个小姑娘眼角带泪,让人忍不住心痛,可偏偏长得一脸倔强。”原来她误会了,可是此时的我就算想解释,也有口难言,顿时两颊像被火烧一样。她接着说:“女人阿,太要强不好。辛苦的总是自己,所以要懂得强弱互为。女人一旦付出温柔和眼泪,就要有所获得。千万不要一味地付出,然后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懂吗?”当时的我无法理解这样冷漠又现实的哲理。当我明白过来,已是多年之后,恰恰正是身处万劫不复的境地。人生总喜欢各种各样的自我讽刺。
跟着桃红少女们离开睿睿的房间,踏上九曲的长廊,两旁石山园林、荷池花海,让人目接不暇。跟这儿比起来,赤王府就只是一块长着乱草的空地。不过我也难以想象就月世琪那种毫无生活情趣的人,会花时间于花草盆栽亭台楼阁之中。睿睿提到,他动用了自己的近卫军在城中搜索,这的确不像他平日的作风。于赤王府待了两年,虽说府中四周都有近卫亲兵把守,不过他出入城中都是尽量保持低调的。很多时候只命周小陆一人跟随。只不过周小陆为人细心谨慎,会让部下易装偷偷跟着,人数也不会多,三五个而已。有一次和周小陆私下喝酒的时候,我就多嘴问:“赤王好歹也是王子,而且战功彪炳,如今凉国国内无人能出其右。你们何须如此?”记得表姐夫楚丰熙还是荆国王储的时候,出行用度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非常讲究。他曾对我说过,并非他喜欢铺张,只是这关系王室和自己的威严与权威。他本来出身不算尊贵,如果再不施加威势,臣子们根本就不放他在眼里。所以,王子就必须有奢华的排场,这早已在我思想里根深蒂固。如果是平时,周小陆绝对不会多言半句,顶多给我打打马虎眼,敷衍几句了事。那天可能真的喝多了,又或者白天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有感而发,一下子说了好多。譬如,虽然月世琪军功彪炳,可是朝中总受排挤,归根究底是他不像其他王子那样有强大母族势力。他自己本人除了打仗,政事方面不大擅长,又不会笼络群臣,结果门前冷清。也曾有大臣主动结交,他却因为不善于与大臣相处,言语间有所得罪,久而久之在朝臣中的名声就不大好。越是这样,就越少大臣愿意跟他交往,他孤傲的名声也就坐实了。
“姑娘,请稍坐。咱们大当家估计是忙得忘了时间,让奴婢们去请。”桃红少女的声音把我从自个儿的沉思里拉出来。惊醒后环视一周,发现自己站在一亭榭前,亭中一圆石桌上早已摆上了碗筷。我向她们点头示意,然后自己坐下。亭榭旁便是荷花池。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看着这一片根叶连绵的荷叶,可以想象到了盛放的时节,将会是何等美景。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桃红少女归来,还给我上了热茶。边倒茶边说:“大当家像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叫奴婢先给姑娘上热茶点心,她很快就来。”我点头谢礼,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抬头观望四周环境目光突然被身后一副题为《惜别》的词所锁住。手一下僵了,手中的杯子随即落地而碎,散了一地。无法顾及旁人目光,我径自走过去。
又别一季春红,万花丛,锦瑟年华谁与共繁荣。风乍起,落一地,太匆匆,人在此间唯有泪相同。
上下阙明显是出自两个不同的人的手笔。上阙的字刚中带柔,力度渗透纸背,字形构造甚为正统,只是笔画洒脱添了几分灵气。这个人并非什么大家,只是他的笔迹我太过熟悉,绝对不会认错。因为我自小就是靠临摹他的字去认字、学写字的。至于下阙的字迹,我完全陌生,不过一想到此处是何地时,那个人名就呼之欲出了。
不多时,一身穿刺绣华服的女子在桃红姐妹还有其他丫环的簇拥之下来到。等她走近我才看得清楚,五官精致,皮肤更胜过桃红少女或者睿睿。不过我此时心情复杂,茫然无措,一下子忘记了给她行礼。她走进来,扫了我脸一眼,微微转头,目光触及那副题词,一切了然地问:“认出来了?”虽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我默默点头。她自言自语道:“我差点忘了,她们说你现在不方便言语。”随即吩咐左右纸笔伺侯。我提笔疾书了一个问题,然后双手递给她。她接过,来回扫了几眼,略带欣喜地道:“以前总听逸飞提起他的妹妹。我刚看到你的时候,觉得你跟你哥五官气质都不太像,还想会不会是弄错了呢。你既然认得他的字,就错不了。”她朝我倾前半身,小小声说:“虽然你手劲受药物影响,握笔写字颇为吃力,可是看你的字形笔画,跟逸飞如出一辙。怎么,小时候练字没少吃苦头吧?逸飞那模样,一看就知道对你非常严格。”语气亲切得好像我们已是相识多年的世交。不过我心里一下子接受不了跟一个陌生人谈论此事,对她有点抗拒。
我身体僵硬地端坐着,继续写道:何以认识家兄?
她接过丫环的酒杯,浅浅地小酌一口,缓慢地说:“相识于江湖。”然后叹了一口气,又说:“你哥的事,等你声音好了,我们再细说吧。”
我想了想,点头同意。接着写:何以找我?
“也算是误打误撞。赤王的近卫们花了数天把邕城翻转了几次,也找不到你,我有何能耐在偌大的邕城找一个小姑娘?”
“诶哟,大当家这话太谦虚了!折杀死奴才们!”我抬眼望去,居然是周小陆!
薛涛的语气一下子冷到冰点,道:“周总管去而折返,我本应高兴,可是这里是醉花院后院,不接外客。”
“大当家哪儿的话。您这儿的客人随便一指,也是王侯贵族,小的怎敢放肆?不过您也知道这位小姐正是我家主子寻找多日的人,还请大当家容奴才带小姐回去交差。”
“承蒙周总管看得起。只是这位姑娘既不是犯人又不是家仆,也没有必须回赤王府的道理。而且她也是我故友至亲,我们正想找个机会怀念故人呢。去留当由她决定。”转过身,对我说:“如果你不想走,谁也逼不到你。”
我在赤王府自困了两年,这样就回去的话,一切只是回归原点。当年父兄之死,疑点不少。周小陆一直说不是月世琪做的,我始终半信半疑。以前怕身份败露,惹来祸端。如今事已经年,世人都以为“魏若彤”已成荆国王子妃,我若小心行事的话,身份应该不会被揭穿。而且薛涛明显跟我哥有过交情,说不定能从她哪里打听到些什么。
或许我一直没有回答,把周小陆惹得有点着急了。对一向稳重的他来说,的确算失常。他说:“小姐不如先跟小的回府。你喜欢的话,日后再来也可以阿!咱们主子在府内等着呢!”
“你家王爷要真是这么在乎姑娘,怎么不亲自来接?”
周小陆被驳斥得哑口无言。看到他这么狼狈,倒也于心不忍。写下字条,让他先回府告知月世琪我的下落,还有我要多留数日养回声音。
我望向薛涛,她会意,下令送客。只是没想到周小陆离开一个时辰还不到,月世琪就单人匹马地杀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