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回头望着身后仍旧跪着的众人,连子珈还是忍不住面露难色。
“让他们起来吧。”楚怜皓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双丹凤眼里充满了笑意。连子珈看见了他眼底的笑,脸色愈发红了。“都……都起来吧。”她声音细细的,只有近处的人才勉强听见,人群缓缓由近到远地站了起来。想必是这帮人听惯了原先郡主的发号施令,对现在连子珈的腼腆都感到不小的吃惊。现在所有人包括楚怜皓,都望着迟迟没有上轿的连子珈。
“还有什么事?”楚怜皓眯着双眼问道。
“那个……该……该先迈哪只脚……”至于然后的事情,就没有那么多的然后了。因为楚怜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连子珈打横抱进了轿子。直到下轿之后在众人的拥簇下走进朱禁宫,连子珈的脸还是连着到耳根的红。
一路上倒也走的安稳,无数宫人权贵看见这是连府的人马,全部恭恭敬敬地行礼。连子珈看见耸立在偌大空**的皇城之颠,朱禁宫,那碧瓦飞甍的屋檐,庄严无比的明黄色墙壁,忍不住暗叹:“这不就是放大版的故宫么……”
“什么宫?”
“呃,没什么。”她和楚怜皓站在轿前等了盏茶的功夫,通报的人层层上去,又层层回来,忽然听见一刺耳的太监尖声道:“皇上有请义女白莲!”
话毕,连子珈忽然觉得一直握着她的手的楚怜皓把她的手在掌中握地更牢了。
她望了一眼他。楚怜皓笑笑。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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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霄酩有些不安地坐在龙椅上。
他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可笑。他是皇帝,是集日月之表天地之灵万物之尊于一身的大天子,此刻竟会为了区区五姓中一个女人而感到不安。
杜霄酩今年三十有四,因为登基早,他即帝位的时间已有十七年。
他常常笑自己,整天满足于眼前大臣们的诺诺连声,其实他明白地很,这个本应是属于他的天下,现在正被许多不相干的人争抢着。他是皇帝,他杜霄酩才是唯我独尊的皇帝!什么晋周五姓,什么十大门阀,究竟有没有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然而这些势力的庞大,却超乎了他的想象。他万分无奈之下,只得将铸币权和盐铁权交给了五姓之首,又将朝廷里级别最高武将的大将军职位如数给了十大门阀的长老,骄纵如他,也已经明白这个皇帝已离不开那些门派氏族。
而连家……他封那个狂傲跋扈的连家千金为义女,赐白莲封号,也是出于他为自己的考虑。这些年他这个孤独的天子能够在五姓和十大门阀中犹自不倒,因为他心中的意念无比坚定,这个晋周朝,只能是他杜家的天下,其余的人,如果和他争抢,他便会让他们生不如死,他要将一切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重新回到自己手中。
忽然他棱角凌厉的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笑意,因为,他看见他的第一个目标正被无数宫人簇拥着,走进他设好的圈套。
在无数宫女们的浓郁脂粉香的淹袭之下,连子珈捂着鼻子走进了朱禁宫。楚怜皓一直跟在身边,轻笑不语。一跨进殿门,就有太监高呼:“白莲郡主到———”忽然满朝文武的眼光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连子珈一惊。这些眼神,她见过,那是亲生父亲方乾看着自己的那种表面爱怜,实则有些厌烦,而且还带着一丝丝算计的眼神。她和楚怜皓闻声下跪,呼曰:“天子万岁。”
一声“平身”之后,坐在高高龙椅上的人沉声道:“白莲郡主别来无恙啊。”声音浑厚,充满威慑。
这人就是当今皇上?连子珈迟疑了半晌,只低声回了句“是”,之后却不知该答些什么。
“子珈近日身子多有不适,此刻咽喉嘶哑,故一切问题由在下代为回答。”突然楚怜皓在她身旁响起。她从未听过楚怜皓这样沉静的几乎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
“哦?”杜霄酩脸色一沉,随即从龙椅上站起。他缓步踱到连子珈面前,子珈被他凌厉的眼光看地不由轻轻一俯首。看见这个小动作,杜霄酩眼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你是……”
“在下雪衣楚怜皓。”
“哦,怪不得眼熟,原来是楚家。”忽然杜霄酩微微眯上眼,“你是雪衣?”
“是。”
“朕的幽妃也是雪衣。”
闻言忽然连子珈就觉得周身的冷意在增加,楚怜皓的丹凤眼比往日绷的更细更斜了,像两片柳叶做成的刃。
“怜皓……”她轻呼。忽然楚怜皓看了她一眼,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的双眼在那一瞬竟然是幽暗的深红色。“啊……”她脱口惊呼。
忽然楚怜皓一回神,已恢复往日的样子。
皇帝缓缓走近她,她听见楚怜皓的轻声提醒:“子珈,不要怕。谁都不要怕。”
“你是朕亲封的郡主,也就是朕的女儿。可朕似乎从没有过哪个女儿像你这么聪明。”杜霄酩望着连子珈如雕似砌的五官,漫不经心地说。“呈上来。”他命令一下,旁边就有好些太监端着什么东西鱼贯而入。
杜霄酩道:“打开。”
随即一件件连子珈熟悉的东西出现在她眼前。
杜霄酩拿起一样,不急不徐地说:“这个据说叫钉子,这是起子和锤子,用它们可以代替我们工匠的繁琐的榫接过程,造成更简易的木器。”
杜霄酩继续拿起另一样说:“这个两边大中间极细的物件据说叫沙漏,这是个模型,我们可以造出更大的来计算时间,完全可以代替我们现用的日晷。”
“这种挂起来像扁担一边的物件叫作秤,它的用法白莲你一定很清楚,不知你是否清楚我们晋周的整个商界将会因此改写?”
“这是磁扣箭,如果将这种武器投入战争,那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还有,看看这些纸上的字迹。全部是足以更改一个朝代的治国之术,农耕之术,集权之术,若是再有别人的帮助,小莲你若是想当女皇,我也只能将皇位拱手相让!”
说到最后,杜霄酩的口气已是不可遏制的怒意。
“我……”连子珈张口踌躇了一下。的确,这些东西全部是出于她之手,可不知怎地会被皇上掌握在手中。
连子珈出神望着那些似曾相识的东西,过了半晌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清脆利落地吐出一句:“你当我的爸爸,好像,有点年轻了。”
顿时四座皆惊,连楚怜皓在内都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要不,你就废了我郡主封号,我就省了给你添个又大又聪明地不让人省心的女儿,怎么样?”
说这些话的时候,连子珈全当自己是在横店拍电影了。也许是因为她经历过一次死亡,而眼前的一切又忽然变得如此虚幻,是她之前从未想过会遇到的场景。连子珈考虑过,自己是否要延续之前的白莲郡主,做个任人操控的傀儡,可她终究无法这样做。因为她两世为人,她想知道生命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所以,她不怕。她也从未想过要怕。
所以,无论之前的郡主是什么样的,她都不在乎,她所希望的,只是能够不受任何束缚不戴任何面具而仅仅只是做她自己。她想要的彼岸,是那样一片纯粹而自由的净土。所以,顶着整个连家的信誉,在满朝野心的注视之下,她连子珈就敢对皇帝说:“废了我的封号吧,怎么样?”
寂静。绝对的寂静。
上百人的朱禁宫内无一人再言语,都紧张地注视着杜霄酩。
楚怜皓深锁的眉间神色凝重地仿佛能够冻死冬眠的毒蛇。
“白莲,你说我是谁?”蓦地杜霄酩忽然开口问道。
“皇帝殿下是晋周朝至高无上的大天子。”
杜霄酩又问:“那你又是谁?”
“连子珈啊。”
“很好。”杜霄酩转身走回他的龙椅。
“如果你是子珈,那我便不会妨碍你。可是,如若你是———连,子珈,那么……”
杜霄酩一下子坐回龙椅,突然仰头大笑:“哈哈哈哈……”连子珈一惊,楚怜皓抓住她冰凉的手。
忽然间人们都察觉到皇帝的笑声变响了,像是两个人的笑声。
不,竟然真的是有两个人的笑声。
也就是说,现在正在满朝要员以及楚连二府家重要人物面前哈哈大笑的,除了皇帝杜霄酩,还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