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前一夜吴双儿是如何的闹,第二天韩子厚回来仅是温言软语劝了两句,她便又乖乖地依了过去。
第三日,两人由一众仆从簇拥着浩浩荡荡穿过大半个苏州城,到来吴府。新娘子回门了。
吴老爷夫人早早在府门前候着,看见轿子出现,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吴双儿让韩子厚搀着从轿子上下来,看见门口两人,甜甜地喊了句“爹,娘”,而后竟是几分扭捏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吴老爷笑得开怀,心中却感叹女儿终究是成了别家的人了。
他们一家子欢欢喜喜团聚,流苏寻隙退出来,到了之前她与银圈儿居住的小屋里。这间屋子原本住了她和银圈儿两人,后来两人都走了,现在倒成了一间空屋子,想来再过不久就会安排人住进来了。
她从衣箱中翻出那个雕梅花梳妆匣,细细擦拭几下,却没有打开。那日小姐出嫁,她们几个奴才只是人跟了去,没有收拾行李,这两天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便是这个匣子了。里边的东西她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就连那方喜帕上的一针一线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最终,她和银圈儿谁懂没能戴上它。
她抱着匣子来到西院外,徘徊许久,却没有勇气跨进。
她害怕看到银圈儿那张脸,那脸上与她这个年纪毫不相符地苍白与怨愤,就仿佛是在指责她,指着她这个做姐姐的无能,让妹妹落到这样的田地。
远远过来一个小丫头,见了她,欢快道:“流苏姐姐,你怎么在这?”
流苏笑笑,她认出这就是跟银圈儿交好的小丫鬟,“我陪小姐回来。”
“哦。”小丫头点点头,滴溜溜着眼问:“她们都说姑爷长得好极了,仙人一般,跟小姐十分般配,流苏姐姐,真的是这样么?”
流苏莞尔:“小小年纪,懂什么。长得好看的两个人就一定般配了?”
那小丫头竟还煞有其事的点头,“当然了,如果两个人都很丑或者是一个好看一个丑,那有什么意思。”
流苏看着她天真模样,便想到银圈儿,曾几何时,银圈儿也是这样天真这样美好,只是如今,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去。流苏不是不怨老爷的,因为他这样对待银圈儿,可怨又能如何?她一个小小丫鬟,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她就算是怨透了天又能怎么办。
“流苏姐姐?”小丫鬟见她不说话,奇怪道。
“你。。。见过银圈儿了么?”
“见过,我这就是要去西院给五姨太送换洗衣裳呢。”
“哦,你就是伺候她的人?”
小丫鬟点点头,转而迟疑道:“自从五姨太搬进院子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不跟我们说话也不出门走动,一整天对着窗外发呆,我都怕她给憋出病来了。流苏姐姐,她从前一直听你的话,你去陪陪她吧。”
流苏苦笑,她如今有什么脸面去见银圈儿,“怕是不行,小姐姑爷都在前厅,我是偷溜出来的,马上就该回去了。”
“这样啊。”小丫鬟失望地瘪瘪嘴。
流苏将手里的匣子递给她,嘱咐道:“你帮我将这个交给她,就跟她说,这是姐姐最重要的东西,从此就留在她身边了。”
小丫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流苏再望一眼阳光照不进的院子,转头离开。
路过一面临水的回廊,她再也忍不住,趴在栏杆上,热滚滚的泪落在湖水里,小小的泪珠却溅起整个湖面的水波粼粼。
她胸口有一团沉闷的郁气,压得她缓不过劲来,压得她再也走不动一步,仿佛过了这座院子,就成永别,那样沉重,令人承受不起。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身后传来低低的吟唱,惊得她忙胡乱提了袖子抹去泪痕。
“谁?。。。姑爷?您怎么在这里?”
韩子厚轻摇着折扇从回廊那头走过来,面上噙笑,“双儿正与泰山大人泰水大人(好囧的称呼)谈心,我便随处走走,不想这回廊左转右绕,我竟是被困住了。方才听到这边有声响,便过来瞧瞧,有幸让我见到如此梨花带雨般的美人,也不枉此行。”
流苏见他说得轻佻,不觉皱起眉头,道:“既是如此,还请姑爷随奴婢来,奴婢带您出去,这后院往来俱是女眷,姑爷在此总是不妥当的。”
韩子厚耸耸肩,折扇在手中旋出个流畅的花式,笑道:“姐姐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远,方才韩子厚出现的地方转出个人影,眼中闪过一抹妒恨。
“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姑爷唤奴婢流苏便好,奴婢身份卑微,当不起姐姐二字。”
韩子厚见她这样疏离的态度,却是不为所动,“流苏,流苏,果然姐姐如流苏一般,轻逸飘柔,袅袅娜娜。”
流苏心中厌他这样轻佻不正经,索性不理他,只当他是胡言乱语。
韩子厚见她垂头不语,一撮乌黑的发丝披在颈上,更显得肤白如雪,温婉可人,一双不老实的手堪堪要伸出去,却听流苏道:“到了。”
韩子厚猛地一惊,看向眼前的屋宇,缓缓道:“是么,到了。”
“奴婢去找小姐,姑爷自便。”流苏对他屈膝一礼,便走了。
大厅里吴双儿正攀在吴夫人身边撒娇,脸上带着绯红。
吴老爷见流苏进来,便问:“可见到姑爷了?”
流苏还未回答,香穗不知何时出现,“老爷夫人还让我去寻姑爷,结果我寻了一圈,却发现姑爷就在屋外站着,这不是怪事么?”
她说得讨巧,众人都笑起来。
吴老爷起身示意韩子厚与他一块去书房,吴双儿要跟去,却被吴夫人拦住:“怎么,就这么一小会不见也不行?你爹爹还能把他吃咯?”
吴双儿知道她娘戏弄她,却依旧忍不住红了一张脸。
吴夫人牵起她的手,“他跟你爹去,你便随娘来,咱娘儿俩也说说私房话。”
厅里便只剩下流苏与香穗,香穗轻哼一声,怪声怪调道:“方才你和姑爷在回廊上干什么?”
流苏不愿理她,香穗却不罢休,“小心我告诉小姐,看你还如何逍遥。”
流苏不耐道:“你便说说,我与姑爷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拿着话柄不放。”
香穗得意一哼,“你们两个暗里眉来眼去,别以为我没看见。”
“你跟着我们?”流苏不答反问。
“对,你们从回廊那我便看见了。”
“那你为何不出现?”
“笑话,我若出现了,还能抓到你们的把柄?”
流苏不以为意,“你便去跟小姐说。以小姐对姑爷的在意,就算是真有其事她也不会信,何况是你片面之词,只怕到时候惹恼了姑爷,遭殃的是你不是我。再说,你方才才在老爷夫人面前说是在门外见到的姑爷,那你又是如何见到回廊中的事?莫不成你还会分/身之术,亦或是你一派胡言诬赖我,再不然,便是你方才那番话是骗了老爷夫人,这个责罚,你,可当得起?”
她每说一句,香穗的脸便青上一分,到后来已是狰狞,气得发抖,“你。。。你。。。你别得意!早晚有一天,我要你哭着求我!”说完忿忿离去。
流苏目送她气匆匆离去,方才舒展的眉头立马皱起来,她靠在一根柱子上,脱力般垂下肩膀。这样的日子,当真累人。以前在吴府倒还不觉得这样明显,那时受了气受了委屈,晚上银圈儿便会来安慰她,只是如今,还有谁?
吴府的人不罢休,小姐时不时的为难,香穗更是时时给她不痛快,如今又加上韩府一众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她越发觉得力不从心。难不成这样的日子,当真要过上过一辈子?
可除了这样,她又能如何,身心不自由的人,如何言及未来。
过了午膳,新人便该回去了。
吴夫人拉着吴双儿的手,忍不住红了眼眶。
“过段时日便回来看看,若是姑爷事忙,让流苏香穗陪着也行。”
“嗯,双儿知道。”
“若是。。。若是有什么不舒畅,你也回来,爹跟娘替你做主。”
“娘,不会的。”吴双儿含羞飞快地瞥一眼不远处的韩子厚,“他对我很好。”
吴夫人心中叹气,面上却道:“那便好。”她又拉过香穗与流苏,嘱咐二人:“你们要照顾好小姐,别让她受气,韩府的奴才若是有仗势欺人的,你们只管回来与我说,咱们吴府的人,总轮不到外人欺负。”
“奴婢知道。”
吴夫人还不放心,拉着吴双儿的手不让走,吴老爷只好劝道:“又不是去了什么边疆僻地,没个十万八千里不到的,只是在苏州,你若想她随时可去看看,哪至于这样难分难舍。”
吴夫人瞪他一眼,却是放了手,“行了,快上路吧。”
吴双儿点点头,由流苏搀着上轿。
吴老爷夫人看着一群人渐行渐远,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自此生活是好是坏,便都是儿女们自己的福分了,若是福薄,他们这为人父母的再担心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