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太的事就像是戏文中的一个插曲,很快被人忘记。
吴双儿日日翘首以盼的韩公子终于又来了,带来韩大人的消息,他同意两家婚事,只是朝中事务繁忙,他离不得,一切由吴老爷安排,他会派府中老人协助,待他冬日回乡,必定给儿媳一份补偿。
这样的安排,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人家贵为吏部尚书朝廷大员,不是一般百姓。
于是韩府派人上门提亲,下聘,婚事最终定在三月后。
那是春夏之交最惬意人心的三个月,流苏却日日煎熬。自那天匆匆离开西院,她至今都没再去看一次。记忆中银圈儿含怨的眼萦绕不去,陌生得令她害怕,令她忍不住逃避。她终究没有勇气面对那些足够残酷的现实,留下银圈儿一人苦苦挣扎不出。多年后回想起来,她这一生,所有人都欠了她,只有银圈儿被她所负,却从不负她。
湖里的荷花铺天盖地开满眼帘之时,韩府的花轿终于荡荡悠悠飘过半个苏州城,喜庆晕染了一路。
吴双儿被喜婆背上花轿,身后跟了流苏香穗并一个老婆子做陪嫁。花轿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一路吹吹打打百姓围观,热闹非凡。
流苏亦步亦趋跟在轿子边上,跨出街口时回头望了一眼爆竹烟灰缭绕的吴府,从此,她就是韩府的人了。
在她看不见的吴府西院西边小屋里,有人在漫天爆竹声中哭得肝肠寸断。
花轿很快到了韩府,新娘下轿,新人拜天地,韩大人不在,高堂上坐的是族里的老人。
待到司仪一声“送入洞房”,流苏香穗搀着吴双儿往内堂走,剩下席面上的,就是男人们的事了。
韩府府邸不比吴府大,只是数代人传承下来的底蕴却不是吴府比得,纵使现今当家人韩大人不在,府中的一切也是规规矩矩有条有理的。
正如现在,流苏香穗一人扶着吴双一只手慢慢走,那个吴府带来的婆子在后边护着,前面是韩府的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带路,一路上经过拐角、凉亭、台阶,其中一个叫红叶的丫鬟都要小心提点一声,另一个丫鬟绿枝则是将手中的灯笼压得低低的,照在吴双儿脚下,方便看明前路。
流苏见她们生得俊俏,衣着与一般丫鬟不同,头上也坠有一二支朱钗,想来是韩府的一等丫鬟。早前吴夫人便与她们说过,韩府这样的氏族官宦之家,不仅主仆泾渭分明,下人们的等级也是相当严明的。丫鬟们分一等二等,还有粗使丫鬟,连老婆子也是得分的,有的是将少爷小姐伺候大的,就像此时前边走着的这个,地位自然高些,还有的只做粗使用,地位便要低得多。至于家丁,则有护院和小厮之分。
吴双儿与韩子厚的新房设在兰香居,是之前韩子厚的居住的院子,在府中靠南边位置。
此时新房中两个金粉描绘的鸾凤和鸣红烛正嗤嗤的燃着,时不时爆出一声烛花。
吴双儿坐在床沿,流苏香穗站在她两边,吴府老婆子徐婶子正交代吴双儿一会姑爷来时该注意什么。其实这些话出嫁前吴双儿便不知听吴夫人说了多少次,只是她这性子,她娘一向不放心,因而特意嘱咐徐婶切莫忘了在她耳旁时时叮咛。
吴双儿一双玉手在大红衣袖下绞来绞去,徐婶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她现在哪里听得进去,一颗心蹦蹦做跳,恨不得从喉咙里蹦出来。纵使她之前再如何盼着出嫁,到了这时,倒有些胆怯了,到底也是个娇俏女子,洞房花烛夜便没有几人能坦然面对的。
徐婶许是说累了,停下来歇了会。
香穗早嫌她烦了,此时懒懒扭了扭腰,轻慢道:“你说的这些小姐都知道,翻来覆去只这么几句,听得人越发心慌,不若别说了。”
那徐婶在吴府是吴夫人身边的人,当年吴夫人刚嫁入吴府,她就开始伺候她了,因而向来是倚老卖老使唤别人的,对年轻姑娘丫鬟很有几分厌恶,觉得小骚蹄子个个轻浮,香穗这样的,更入不得她的眼,此时竟敢来教训她,她又哪里容得下这口气,当下便骂:“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来教训人!没脸没皮的东西,呸!”
“你!”香穗当下涨红一张脸,想她在小姐身边一向也是顺风顺水的,除了流苏不大搭理她,府里的小丫鬟见了她乐意不乐意都得叫声“香穗姐姐”,哪时受过这样的气,“你又是什么好货色,一只脚进了棺材的老娘们了,还天天想着男人是什么滋味!不要脸!”
“好你个不要脸小****,小****,浪皮子!”
“你才是浪荡皮子老娘们,老不修的!”
两人竟如泼妇骂街般在新房里吵了起来,流苏看得皱眉,她见一旁站着的红叶绿枝眼里藏不住的笑意,分明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不由脸红。小姐才进韩府门,深浅未知,她身边跟着的人却是这副德行,实在不长脸。
那两人越骂越起火,快要动手了,吴双儿终于忍不住,这两人丢人也就罢了,竟还给她丢到韩府来,若是夫君听见了,还不知怎样想她,“都给我闭嘴!再吵全给我滚回吴府去!一个两个都是丢人的玩意儿!”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本该欢欢喜喜地等她的郎君,却有这么些煞风景的,她越想越来气,索性将她们全赶出去,“都出去,别在我这碍眼!”
两人被她喝得一愣,香穗先反应过来,面色一变,装着十分的委屈,“小姐,是她——”
那个徐婶又岂是好欺负的,当下也道:“我说的话都是夫人交代了的,你是哪根葱,也敢来指手画脚。”
“老太婆你想说什么!”
眼看又要吵起来,吴双儿终于忍不住,本来就已经等得心焦气躁,还有这些人在闹腾,她伸手拿起桌上一个杯盏就砸在地上,怒气冲冲,“都滚都滚!”
徐婶这下子是真的吓到了,当下哎呦一声,连连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边上一直看热闹的韩府老婆子向婶看向吴双儿的眼里带了几分责怪,“少夫人怎么能这么不注意,大喜的日子,这样打打闹闹可不吉利。”
吴双儿一张脸在盖头下涨得通红,手更是气得发抖,她一向是被吴老爷吴夫人娇纵惯了的,那时受过这样的气,这还是洞房夜,自家的人就给她丢了脸,让韩府找到给她下马威的机会,以后的日子还要怎么过。
流苏心知不能任由事情发展,只得站出来:“小姐也是一时气急忘了形,相信老祖宗们大人大量,不会跟我们小姐计较才是。我看天色已晚,姑爷该快来了,不如请向婶徐婶去迎迎他,今日该有不少人灌他酒,若是喝多了这一路过来还要人扶持一二,免得哪里磕了碰了才好。”
向婶和绿枝红叶闻言颇有几分意外,没想到先前看她一直沉默,这说话起来倒是不卑不亢。
“那我便去迎迎少爷,徐家婶子跟我一块来吧。”
徐婶心知自己惹怒了小姐,也不敢说什么,老老实实跟在向婶后头出去了。
吴双儿不想平日最受她欺负的流苏到头来成了唯一一个能帮的上忙的,一时心中也不只是什么滋味,只是先前的又是雀跃又是胆怯的心情如今已消了大半了,只剩满心怒火与疲惫。
“你们也都出去,我一个人待会。”
流苏听出她话里的疲惫,想了想,道:“我与香穗就在门外守着,小姐若有什么事便喊一声。”
见喜帕下的头点了点,流苏转身对红叶绿枝道:“也请两位姐姐跟我们一块出去,可好?”
那两人点了点头,对着吴双儿福了福身子,方才出门去。
果真如流苏所料,韩子厚确确实实是醉得被人架回新房的。
他平日自诩有几分才气,又生得风流倜傥,加之韩府这样的家世,有意接近他的人不在少数,不论是寒门士子还是富家公子都与他谈得来,因而今天这样的日子,他的那群为数不少的朋友若仅是一人灌他一杯,也能让他喝得晕头转向了,更何况还有不少人刻意使坏。
他被向婶徐婶一人架着一只胳膊撑进来,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幸而他酒品不错,不闹不乱,不然两个老婆子还真架不住他。
只是见到床头那个身影时,他却费劲地睁开两个婆子,踉踉跄跄走上去,指着吴双儿直笑:“嘿嘿。。。新娘子。。。新娘子。。。”
向婶见他果然醉得不轻,忙给绿枝红叶使了眼色,几人拥上去一起拉住她,“少爷?少爷,今儿是您洞房花烛夜,您快去把新娘子的盖头给掀咯。”
流苏香穗此时已经进来站在吴双儿身边,闻言流苏忙将金秤杆递过去,只是靠近他时,那股呛鼻的酒味熏得她直皱眉。
“姑爷,请拿好。”
韩子厚迷迷糊糊接过来,却不动弹,只是拿着秤杆左右翻转,歪着头细细打量。
向婶暗中使劲,压着他的手巍颤颤往前伸去,轻轻一挑,露出吴双儿绝美娇羞的脸来。
韩子厚见了又嘿嘿两声,直要往前扑,“美人。。。嘿嘿。。。美人。。。”
向婶将他压坐在床沿,让红玉绿叶两人制着他,自己去桌上拿来两杯酒,一杯递给满脸通红的吴双儿,另一杯塞入韩子厚手中,“少爷,快跟少夫人将这合卺酒喝了,祝您和少夫人结永好,不分离。”
韩子厚嬉皮笑脸道:“美人。。。喝!”说完竟一口饮尽了。
众人呆了呆,向婶忙道,“快将桌上酒壶拿来。”
又给韩子厚的酒杯里添上酒,眼不措地盯着他老老实实与吴双儿交杯喝了,才放下心来。
“少爷少夫人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另外几个丫鬟跟着向婶说了一遍,又伺候两人更衣,将混沌的韩子厚架至床上,方才放下床帐退了出去。
这一夜洞房花烛,将所有人都折腾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