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张氏庶女，出阁前多都在对嫡母的讨好和对嫡姐妹羡慕中谨慎求生，比起那些心思计较都摆在明面上的嫡女们，更擅长把不满难堪心酸苦楚都粉饰在得体的微笑之下，所以无论婆家人事如何艰难，也可借助娘家的名号，走出一条康庄大道。这一代张氏仅有3名庶女，一个是从王府小妾走到如今的皇后娘娘，尊贵显达，母仪天下，一个是张氏唯一习武的女将军现在的右路军大都督夫人，飒爽干利，诰命一品；最后一个便是云思。
皇后和都督夫人有今天，靠的可不是父兄的安排，而是依仗着家族，坚定着自己的主意，直到有了今天的互惠互利，再不容家族轻视。
云思或许，也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
有自己主意的人，往往对他人对自己的安排不满意，也会想尽办法，让这个安排往自己满意的方向发展。
当她到了京城，发现庶女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更大的难堪过后，她想，自己应该给自己加些筹码。
才情，是父亲唯一不分嫡庶，一视同仁赋予兄妹三人的最大筹码。
毕竟，这是个讲求风雅的时代。
除了才情，云思想自己最可依仗的，就是家世了。即便，她只是一个庶女。
即便只是一个庶女，父兄两状元，亲兄为清河张氏下任族长，亲妹是正经一品国公夫人，各个姐夫皆手握重权，无论比之皇后，还是都督夫人出嫁前，云思的家族背景，都好的太多。
云思一旦想明白这些，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伤春悲秋默默不得语，她开始噙起笑容，矜持又骄傲地塑造着，张七小姐的风雅才女形象。
当诗作在京中流传地如火如荼，云思的社交生涯也从未中断。这日与六小姐一众名媛闲聊回来，云思突然兴起，想去看望当初自己一心崇拜的江南第一才女，筱絮姐姐。
与李家婶子打完招呼，一个丫鬟引路引到筱絮的院落前，便被云思打发回去了。
云思微撩起身上小雅芙蓉的裙摆，踏上廊下石阶，待到门前，听到房内话语传来。
心神一敛，注意到四下无人。
“……父亲母亲特意让人捎带来的补药，嘱咐我给你好好补补，回头请姬神医配出药膳来，最是滋补。”
看着面前珠圆玉润的张大奶奶，筱絮只叹了口气：“大姐，我在家中长了十几年，足够我明白父母不会因为我受了些所谓委屈，就对我这样关怀。大姐，无论被折磨成什么样子，我依然是生性凉薄的筱絮，你忘了么？”
“……我从不觉得，你生性凉薄。”
筱絮默了一会：“我以前也觉得，大姐你是真的忠厚正直。”
云思心中一凛，佯装四顾，更往前探了探身子。
“……有些事，在我心中压了这么些年，本以为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了。不成想还能见到大姐你，终是要问一问了。”
张大奶奶默默在绣墩上坐了，不远不近，两不相望。
“当初你到了适婚之龄，父亲为你寻遍江南名门才俊，本是没有清河张氏的。对不对？”
筱絮微抬起头，看着小九送来的轻容帐顶，声音也哑了些：“那时众人皆知，清河张氏的大爷看中了余杭李氏庶出的二丫头，父亲母亲虽不明白我是如何交上了这等好运，却也默许了此事，对不对？是你自己后来求父亲母亲，替你向张府提亲，对不对？”
张大奶奶不语，筱絮轻笑一声：“你明明有整个江南的才俊在手，明知我只有一个他，却偏偏要与我来抢他，对不对？”
“是何时，江南开始传说我闺德败坏，生性凉薄？开始传颂你玉韫珠藏，忠厚正直？”
“到底是在我与他对诗之后，还是你执意要嫁给他之后？”
“不仅抢了他去，还要我在江南走投无路，只能远嫁千里？”
筱絮一声一声，轻柔慢浅，仿佛已在心中把这番话咀嚼过万千遍，直到如今说起，所有的愤慨不甘，只被碾磨成一腔漫不经心，空有字表，没了意味。
“我一直无法想象，当初你我共卧一榻，每晚声声劝慰，道我与云郎必能得偿所愿时，心中到底是作何想？”
筱絮默默翻了身面壁，背对着远处一直沉默的张大奶奶，语调平静无波：“当初真的以为，若李氏还有我一丝牵挂，必只有你。我的亲姐姐。结果……虚情假意至此，何止难堪。”
张大奶奶终于开口：“……你何时知道的？”
这是承认了。
筱絮不禁抬手，拢了拢身上薄帔。
“你嫁给他之后。”
那是在筱絮远嫁之前。
“你……为什么当时没有告诉他？”
问过更觉难堪。当时他对这些一无所知，都能为了她漏夜远追，都能为了她抛家弃业，何必再说？
“……你如今要告诉他了吗？”
云思躲到假山深处，看着张大奶奶步步走远，夕阳下，竟有蹒跚之态。
扯起嘴角，原来一直大公无私虚怀若谷的大嫂，竟也有这么虚伪的一面。想想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天下间何人不自私？无论心中多么不安，多么内疚，她得到了，得到了全江南女子心中痴念的云郎。
可见耍什么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做到底。
明争暗夺，阴谋阳谋，万事只有做到彻底，争到最后，才有机会看柳暗花明。
至于失败者……
云思转向夕阳下微有些孤单的院落，心中冷笑。
除了故作大方，扮扮好人，挤在狼狈不堪的躯壳里苟延残喘，还有什么？
甩甩衣袖，云思向院门走去。心中暗暗盘算，除了才情，家世，舆论也是至关重要的。
张大奶奶失魂落魄，甚至没有去向李夫人告别，就急急躲进了马车。
“……你如今要告诉他了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再也做不成姐妹，回不到过去了。所以大可不用做这般亲密姿态，你做着难受，我也不好过。”
“所以你要告诉他了。”
“如果你只担心这个，那可以放心。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也不会再告诉任何人。只有觉得你好，他才会真的好。”
背对着自己的人似乎冷笑了一下，“那你便一直好下去吧。”
张大奶奶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又用丝帕死死捂住，拍拍车壁，示意马车快走。
筱絮，筱絮，你以为只有你喜欢他？你以为整个江南只有你是真的喜欢他？
你以为就只有你大公无私，就只有你爱他爱的一无所求？
你让我恶心，筱絮，你无私地让我恶心。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谢谢你那番高高在上的无私姿态？
我谢谢你，谢谢你那般狼狈，还要保住我的安稳。
哪怕你为的，只是他的安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