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龙雕凤的奢华金丝楠木大榻上,额头敷着温热布巾、长须美髯的伟岸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扫到榻前相谈甚欢的白发老人和美貌妇人后立马开始他今天被无视了的第四十六声呻吟——
“啊,朕好难受啊,难受……”
“……哦对了,花君啊,听说若是将你这的‘青丝’和‘朱颜’混合起来涂抹周身的话,不仅可以芳香持久还能使得头发肌肤恢复少女时的鼎盛状态,可是真的?”
恍若未闻身后期期艾艾的声音,端庄的美貌妇人紧紧握着手里一青一红两个瓷瓶好奇询问,可问归问她那小心的模样却似乎生怕对方一个反悔收了回去。
可不是,全天庭众所周知的事大概就是诸位仙君中最抠门的就莫过于眼前这个油光水滑的狡诈老头了,但偏偏也就他脑筋转得快手里好东西多,特别是一些百试百灵的美容养颜修炼疗伤的小秘方和药品。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人家是花君呢?百花百草之主啊,那对花草药性药理的研究该有多透彻!别看人家只是随随便便一配,捣腾出来的可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些外面求都求不来的妙物,那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只不过这老头平时脾气古怪别扭,也小气得很,能得他个东西不容易啊不容易更不用说是手里这两瓶被传得神奇的不得了的“口碑产品”,所以也难怪这往常注重仪态的宫装丽人这么着紧。
“呵呵,小仙岂敢诓骗王母娘娘?”须发皆白的花时老脸一肃,在看到女子面色尴尬连忙摆手后才又捻须一笑,“不过,实不相瞒,‘青丝朱颜’这方子是小仙那不肖徒儿滕艾研究出来的,听她说效果虽好但改良空间还很大所以,王母若是不急的话不妨多等几日。”
闻言,王母轻轻颔首,也不知怎么的看着掌中的瓷瓶,脑中逐渐浮现出一个总是穿着浅绿衫子的俏丽少女形象来。
那个似乎一夜之间凭着才华能力享誉整个天宫,总是独来独往笑容却美好地能感染人心的女孩子,可是自从那件事之后就很少再出现在天庭了呢,只听说是去往凡间修行,实际上……
当年,面对孜焉那件事他们这些人做出的反应,确实是伤了她的心吧……
然而感慨还没发完,回忆就被一阵骤然响起的噪音吵得戛然而止——
“……哎呦……咳咳……”
见两人谈话终于有了稍微的停顿殿中没了动静,榻上一直装病的仙界至尊刚一趁机张嘴就被王母斜过来的警告眼神噎了个正着,登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不已。
见自家早就将形象揉成鞋垫的丈夫彻底老实了,王母才回过头将一对儿瓷瓶放在桌子上,感叹似的眼神悠远,“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当年我……”
“欸,过去的事早已烟消云散王母毋须难过,”眼见对方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愧意,得逞了的花时心中得意嘴上安慰表情却萧索颓然,“也是那丫头自己在人间玩疯了不想回来。”
“唔怎么说到这里了,好啦,我这糟老头子就不叨扰陛下休息了,日后待改良出了成品小仙再给王母送来,小仙先行告退。”
一振衣袖微微行个礼,看也不看榻上哑然的天帝就在王母欲言又止的神色中利落转身一溜小跑闪人了,动作快得丝毫不像是平日倚老卖老都已经半截入土的老人家。
“他,他……太放肆了!”彻头彻尾被无视了的天帝看着那傲娇的背影气的好半天才顺过一口气,愤愤捶床。
“有些人啊,也真好意思说,”回过神来斜一眼虚张声势的天帝,王母悠闲剔着自己晶莹的长指甲,“花君连着来了半个月他就躺在床上‘病’了半个月,全都要靠着我这个妇道人家出面顶着,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见自家妻子隐怒勃发,被讽刺地老脸一红天帝自觉理屈,一边无意义地小声嘟囔一边讨好地跑下床凑都王母颊边香了一口,然后才苦着脸重重坐在临近的椅子上抱怨,
“可是朕真的好烦啊,白家的儿子难搞,迦陵浅歌也不是吃素的,现在连这全天庭里最油盐不进的老怪物都要跑出来搀和一脚,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几拨人挤兑下来就这么几天朕就觉得自己很是神经衰弱……”
“唉,也是,你被夹在中间也确实不好办,”到底互相扶持着在一起那么久了,就如寻常夫妻一般王母心疼地抚平丈夫眉间的褶皱,叹气,“世间皆道我们冷血无情拆散多少有情人,但他们又怎会知道对于寿命漫长地让人发疯的神仙精怪来说,感情这种东西,终究是要成为时间手下败将的啊……”
“既然这么累,小辈的事就由着他们自己决定吧,再不然让他们龙凤两族自己协商去也就算了,这里外不是人的差事咱们不管也罢。”
虽然明知王母此时这么说是在偏向花君那引起矛盾的徒弟,但天帝自己仔细想想确实也是,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自己儿女的情感纠葛自己不管,都推到他这儿来折腾当他每天都闲着没事干么?害得他最近头发都掉了好多简直是岂有此理!
思及此,天帝轻轻握住妻子的柔荑当即威风凛凛地拍板,“你说得对,阿瑶,咱们不管了,总拿这种本来就分不清对错的感情之事来让朕干预成何体统,明天他们若是再来闹腾我就直接原封不动地推还给他们!”
“嗯,阿瑶会陪着陛下的。”
被那一句夫妻之间久违亲昵的爱称惹得有些动容,王母回握住对方的手俨然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好妻子,看得天帝感动不已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
就在天帝王母夫妇沉浸在惺惺相惜的温馨中时,灵山山巅,一柱极为耀眼的白光直冲九霄。
须臾,白光散去,只留下霞光万丈中整个天宫里仙兽神鸟齐齐欢舞鸣叫。
这一刻,不少人都注意到了此种异景,惊叹之余也万份疑惑——怎么回事?难道灵山之巅有大神通者降世了?
无边无尽的花丛中。
片尘不染的雪衣男子凤眸微抬将一切尽收眼底,良久,才喃喃出声,“难道……”
语音落时,已没了踪迹。
某处宫殿,窗边。
“看来,没时间了啊……”
自言自语的少女罔顾紧抠着窗棂已然冒血的手指,秀丽温婉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再不迟疑抬脚往外走去。
灵山山脚,圣山界碑旁。
“啊,师姐怎么还不下来?”娇俏的女子翘首以盼,时不时焦急地围着身旁跟她面容相似的男子转个圈,“师傅竟然不来,师姐她不会直接回花君府去了吧?”
“浅儿,再转来转去你不晕我都要吐了,给我老实一点!师傅既然说你师姐一定会经过界碑那就不会错,放心吧。”
温润的年轻人捏捏鼻梁,虽然在对着身边的人说话但却不错眼地看着那条隐约可见的小路。
“哦,好吧……”
许久,在少女受不了沉默忍不住再次开口前,前方终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不一会,不远处的低矮灌木还有茂密垂落的树枝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自动分开,露出后面隐约可见的一道翩跹身影。
“那,那是……神女吗?”少女大张的嘴简直可以塞下一枚鸡蛋,眼睛也瞪得极圆,看起来就像只青蛙。
男子没有说话,只向着来人清浅一笑。
你,终于回来了。
瑶池畔,美轮美奂的池边大殿。
摆着精致茶点的小几后的蒲团上,天帝王母被左右两列同样端坐在小几后缄默的四个男女围在中间,面前跪坐着一名脊背笔直垂眸不语的雪衣男子。
一时之间无人开口,气氛就像盘旋在众人头顶的低气压一般凝滞。
“咳,咳咳!”
见场景要就这么固定着无限延续下去,本来就头大的天帝再也忍不住,掩唇出声不怒自威地提醒在场所有装木头充雕像的人,白氏夫妇迦陵兄妹你们有事快说没事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杵着别赖在我这碍眼!
“……小仙惶恐,最近为了吾等的小事陛下实在过于劳累,小仙斗胆说一句,不如小一辈的事就让他们自行解决吧……”
左手方的英挺美大叔见状安慰似的拍了拍身旁妻子的手温吞吞开了口,声音犹如金石相击好听得简直要让天帝立即笑容满面地应下了,却又被来自右边的一道尖利聒噪之声抢了先——
“白祈龙君!不带有你这么护短的吧?当初说结亲的是你,现在要悔婚的也是你,就算目中无人也不能做到这个地步!陛下,您可以定要为我们做主!”
……做做做做你个头的主啊,你见谁吵架还带着个裁判的?个没眼力见的你姐这个凤族真正主人还没说话呢谁要你越俎代庖了?
怨念地暗中狠狠盯一眼刚才说话的男子,天帝脸色一沉转过头淡声道:“那么,依爱卿之见,理当如何?”
“回陛下,当然是……”闻言,男子本来就阴柔的五官中立刻升起一股狠厉狡诈,让人看着忍不住心生厌恶,好在几乎立刻就有一道极冷肃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
“阿羽!休得在陛下面前放肆!”火红衣衫的冷艳女子毫不客气地冷喝,蹙眉扫过不远处默然的少女后随即转身向着天帝王母伏下身去,“小仙迦陵浅歌管教不严,还望天帝王母恕罪。”
“罢罢罢,虽说当初是朕亲眼见证的曦儿和雪弥,但朕跟王母说到底都只是外人插手你们的家事毕竟不合适,”揉揉太阳穴显然到了忍耐极限,天帝搁下一句话后起身就走,“而且,这都什么年代了孩子们的事不让他们自己解决,一群大人跟着起哄成何体统!”
众人噤声,直到天帝走得没了踪迹都不敢抬头。
“好了好了,大家都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端秀的王母见黑脸走了,才不慌不忙地出来唱红脸打圆场,“只是这古理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啊,至少也听听两个孩子的想法吧。”
语毕,完美功成身退,是是非非皆远离。
转瞬间局面扭转到了一个诡异的局面,被请来当家作主的主事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剩下一众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的对峙双方张口结舌大眼瞪小眼。
半晌。
“曦儿。”
出声的是白祈,声音浅浅淡淡四平八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不知都魂游到何方揣摩着什么心思的在场人员立刻回神。
“是,父亲,曦儿心意已决,孩儿自觉有愧于凤族若迦陵姨母有何惩罚孩儿愿意承担绝无二言。”
“但,此婚,恕曦儿任性妄为,非退不可。”
本是悦耳魅惑的男子声线如今却是比这清冷的瑶池水更加寒意重重,生生将人涌到嘴边的句子冻住,卡在咽喉里上不去下不来堵得心头火起却又一时找不到语言去泄愤。
所以迦陵羽只得翻着白眼狠狠揉着自己的胸口顺气,然后一把扯住自己脸色淡如水的姐姐,迦陵浅歌长眉一皱抽出自己的袖口看看微微有些颤抖的女儿,再看看不敢看自己的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墨情,终于抿了抿唇,
“雪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从今天天帝破例见他们迦陵浅歌就觉得不太对劲,十天半个月了除了最开始几天天帝还会在中间调和两句后来甚至都对他们避而不见,于是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就怎么看怎么觉得来的蹊跷。
后来往这里一坐,就天帝那隐隐带着不耐烦意兴阑珊的态度,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的首领的迦陵浅歌自然比自己那只会耍狠斗阴的弟弟心思转得快,只怕天帝王母要撒手,这事最后要不了了之。
但当初好歹是天帝王母昭告的天下这桩联姻他们就算是主婚人,此时龙族悔婚驳得不止是他们凤族的面子,顺带连天家的脸上都不太光彩,照理说他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任人往自己脸上打耳光,但又是谁那么大本事或者是什么事一夜之间就扭转了这两个天界至尊的心思呢?
无怪乎以睿智不输于男子闻名的迦陵浅歌想不通,放在谁身上,谁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是被几个小药瓶给比了下去。
好吧,总之不管是人也好事也好,看来他们凤族这回是讨不到什么说法了,所以迦陵浅歌才把问题扔给自己的女儿,而且结识那么多年的姐妹她也不想把关系搞的太僵,更何况若是孩子们能自己解决也比他们外力干扰出的结果好得多。
虽然,她看起来一直都对这个女儿不太过问,但毕竟是自己生的,而且比起极尽宠爱来不闻不问应该更能保护她吧……
须臾之间,迦陵浅歌心思电转,思绪一时之间飘了很远。
四下一片安静,直到脸色煞白的迦陵雪弥抬起头直视不远处冷淡的男子,嘴唇阖动终于出了声,“为什么,曦哥哥,为什么……”
明显带了鼻音的话不像是追问,更像一种心碎后无力的绝望,伴随着清晰的水滴砸在地面上的声音,让人心中都忍不住一阵揪紧,就连向来性格飞扬跳脱的墨情听了都差点要跳起来大骂自己儿子无情冷血。
仿佛自暴自弃般,话匣子一打开迦陵雪弥再顾不得在场的并不是自己和白曦两个人,就这么盯着看都不肯看自己一眼的男子,泪珠成线往下掉。
“雪弥哪里不好,曦哥哥都没有回头认真看过雪弥,怎么就知道雪弥不行不能做你的妻子呢……”
“只要你回头,只要回过头,我就在你身后一直看着你啊,曦哥哥,你为什么都不肯不回头……”
“跟佛祖修行的时候,我从来都是最用功的那一个,虽然佛祖说急功近利不好但其实我只是想能早些修成正果,回到你身边……”
“哪怕,哪怕,就是这么一直站在你身后看着你,雪弥都甘之如饴!”
“可是,曦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给了我希望,却又那么残忍地把希望打碎,为什么,为什么……”
一声声,一句句,幽幽回荡在这冷清的殿中,混合着一个少女内心最深最痛的感情,血泪般生生控诉着每个曾经爱而不得的人的神经。
迦陵浅歌微微一颤,想到那个不能爱不敢爱的人。
迦陵鸢眉心一拧,忽然觉得心头狂跳,接着整个人仿佛被浸在了刺骨的冰水里。
白祈将妻子揽入怀中堵住她的耳朵,薄唇抿成一条线,看向泪流满面的迦陵雪弥的眼神已然锐利。
只有白曦,依旧沉默着置若罔闻,脊背笔直地跪坐在原地。
最终,迦陵雪弥像被抽干了力气般软软伏在了地上,指尖狠狠划过地面发出一阵让人牙根发酸的刺耳抓挠声,然后紧紧握拳抠进自己的掌心,登时有血珠滚落出来。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一字一顿,声音不高不低却似哭似笑,森森寒意犹如吐信的毒蛇窥视良机,即便在场所有人都经历过大风大浪,除了还是不语不动的白曦外也皆是惊疑不定地望着倒伏在地上的少女——
难不成,因爱生恨了?
“砰——”
然而不等众人做出反应,一声滔天的巨响瞬时震得几个人眼皮一跳,就连瑶池水都溅起了尺余高浪花。
毫不迟疑,四道人影立即同时抽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