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
没错,原本她生来便是一个悲剧。
如今是大汉,元凤二年,汉昭帝在位的第八年。不关心朝政,可天下人都知道,现年代执政的是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皇帝,不过一个小毛娃,竟然很轻易的把国家治理的还算是井井有条,甚至在十四岁时就能断定什么是忠什么是奸,恩……这小皇帝,很不一般。
不过前几年他老子在位的时候,实在是漫山遍野皆孤儿啊。汉武帝虽然有着秦皇汉武的美誉,他在位期间把国家整顿的世人瞩目,征东讨西,收匈奴访国外,几乎大鬼小鬼没人敢犯边。不过几十年战乱下来,连年战火导致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很多刚刚成家的年轻人丢下妻子孩子出去征伐,再不归家。幽怨的少妇要么郁郁不得志,要么外出寻夫,寻夫未果却也再不回乡,留下年幼的孩子无人看管。要不就是军队掠过,漫山遍野一片尸体,剩下几个被父母藏起来的孩子。
她也是,说起来,她算是第二种吧。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更不知道父母何在。听师兄说,当时自己正惨兮兮的蹲在死人堆里,浑身是血,看到外人前来倒也不害怕,甚至还很警惕的盯着他看。师兄的形容像一匹小小的狼,虽然没有抵抗力却毫无畏惧。当时带着师兄出去的义父被她眼神打动,觉得是个好苗子,便把她捡回了花木堂,交给堂中高手悉心栽培。
义父给她起的名字是花颜,这个名字应该是带了美好的期待,十几年出来,虽然没出落的如花似玉,比起来倒也能看得过去。当时见到义父时毕竟太小,她甚至从未记得义父的模样。而且,她在这里十几年,除了从花木堂诸位口中,还从未见过那位义父。
因此,这一点上她有点嫉妒师兄。虽没见义父,生离死别倒是见了不少,或者说几乎每月都有。倒不是这里都是老弱病残,相反的,花木堂的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行事低调狠绝,生死早就看的很开。即使如此,这种组织,像她一样,悲剧本来就多。
前天,陪了她几年的雪兰永远睡去。昨天是雪兰的二十五岁生辰,那美貌冰冷的女子结束那天的任务,从外飞奔回来,将手中还在滴血的宝剑**在房前树干上,灰色的美眸再度深深看了从不离手的宝剑一眼,静静转身走回厅屋,安然睡下。只有组织内的人知道,她已经香消玉殒,因为这是组织成员的必归路。剑上与她衣服同色的丝巾在斜阳中飘飘扬扬,这便是他们可以拥有的唯一的祭祀。
花颜本同雪兰同住,几乎就在同天晚上,一个有着大眼睛,眼神却有些怯懦的小姑娘被送到她房间。花木堂向来如此,除了她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几乎是每死一个人,立刻会补齐一个。千万不要被他们柔弱的外表骗了,这里的人不管表面多么柔弱,杀起人来是绝对够狠够毒的。看着刚刚来到的新人,花颜暗叹,一般来说,下一个被送走的就是她自己了。
从她记事,就开始倒计时一般数着剩下的日子过了。
他们是杀手。
从小到大,他们需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接受命令然后杀人。她被有的人认为是天赋异禀,从她十岁出去做第一件命令开始,到现在几乎没有失过手。
师兄说,她今年年方十五岁,按照组织一贯的做法,她只有十年好活了。
她是一个从十岁就开始接受命令的杀手,从小便被培养不取对方性命绝不罢手。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战乱中的孤儿,他们被捡来就是为了成为只听从义父命令的杀手。每一位成员刚进入组织时被喂服了一种奇异的药物,这药物让他们只能活到二十五岁。谁叫她偏偏生在了这么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对当年的饿殍遍野来说,能躲开官府的杂捐苛税,在这年头,能活到二十五岁也算是不错了。
既然生命可悲,她便要活的不可悲一点。她活泼开朗,喜欢花鸟虫鱼,喜欢秋风扫落叶,喜欢伤春感秋。自幼高手的培养为她造就了一身好本事,不杀人的闲暇里,她喜欢四处游荡,甚至偶尔做那么点锄强扶弱的英雄小事。
战火纷飞的年代,到处都是乱匪,还有很多流落各处的匈奴。因此她“偶尔”做的英雄小事也不少,她救下过险些被灭的全家,救下过穷途末路的女子,甚至还救下过意欲自尽的书生。她也出名了不少,那些受惠于她的人送她一个雅号,热血刺客。因为比起来,她做的好事的确比坏事多,虽然师兄很看不惯她的杀人手法,经常教导她那样极有可能被反攻,她也从不听那一套,依旧我行我素。因此杀的人虽不少,惹的祸也很多。多亏师兄在,那几次大斗才得以全身而退。
那所谓的师兄,其实也不是师兄,同事而已。
他只比她大一岁,是花颜认为唯一一个会笑的杀手,别的组织成员因为自己的短命或者职责,大多都不怎么说话,标准的冷面冷血。只有这个人,他会像正常人一样对她微笑,会偶尔拿她开几句玩笑。虽然有时有点损,花颜还是很喜欢这样的人。觉得冷硬的称之慕容瑾,实在太过生硬。在某天他又给她送来一坛不错的桂花醉后,几口下肚,脸颊微微发热之际,她猛的站起,拍着比自己高出将近一尺的肩膀,满面红润:“慕容瑾,我正式决定,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师兄了!”
当时他黑眸好笑的看着她,意味带了几分不分明:“你以后给我少惹点祸就好,师兄我可当不起。”
可师兄这个称呼,她还是叫下来了。
同事们口中的义父说,他们应该感恩。因为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给了他们生命,给了他们本事。可同样的,他也给了他们死亡。她逝去的同行们有的是算准了日子自己跳下了悬崖,有的是结束使命,死后被扔下悬崖。
其实很惨。每个曾经雷厉风行十几载的刚毅青年或冰冷侠女,就只能这样长埋深谷,再不为人问起。她可惜每一个这样的人,因此每当有人离去,她便不顾别人的白眼,径自拿着自己的桃花酿去崖边祭奠三杯。
这次也不能例外。
华灯初上,她挖出自己埋到桃树下一整年的桃花酿,站起身子鼓足底气:“师兄!师兄!!”顿时有些鸟儿从竹林中扑棱棱飞了出去,被她吓得快速逃离。路过的几个组织成员有些嫌恶的拿眼睛看了她几眼,却似乎不屑的说什么,忙匆匆离去。
“师兄!!!!”声音之尖利几乎要掀掉屋盖,竹帘一晃,一个一身青袍的男子一手拍着自己的耳朵,另一手提着一把玄青色剑鞘的宝剑快步走出来。虽只有十六岁,他早已是一个翩翩少年郎了,身材愈来愈挺拔,眉眼也比幼时俊俏了许多。连花木堂里向来冷漠的女子们,见了他也要多看几眼。不过,妹有情郎无意,自然无疾而终。此刻他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看向她的眼睛透着一丝不耐烦。
“花颜你要震聋我的耳朵吗?”那双幽深的眼睛刚开始似乎颇为不满,看了看抱着酒坛子的花颜又忍不住绽出一个笑容,花颜扭头就往门口走。
“谁叫你不说话来着。”做这一行花颜早已将生死看透,对雪兰的离去也并不是非常哀痛,可当看到新人换旧人,想到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还是有那么几分难过。
“说吧,今天又要去哪?”他伸手取过她怀里的桃花酿,抱在怀里。悠然的视线很不经意的扫了眼她的发梢,几片桃花瓣不知何时落到了她顺滑的发丝上,有那么一点魅。
“去一下街上吧。”声音竟有些闷。“雪兰之前最喜欢去那里看,我们今天不去悬崖了。”
“好。”
长安城夜晚的街比起来依旧繁华,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大红灯笼高高挂着,花颜找到个没人的地方,接过酒坛子,半倾往地上淋了三次。花颜想了想,举起酒坛喝了一口。随后低下头来:
“雪兰,虽然你这一生投错了胎,眼下就这样草草了结,还是要努力走好。”
扑哧一声,扭头看时却是慕容瑾。他似是拼命忍着笑,看到花颜瞪向他的眼神,忙背过身去,仍然忍不住笑意。
“有那么好笑吗?!”花颜极没好气:“等你死了,我对你说一样的话。”
他比她大一岁,按理说应该比她早死一年的。
他笑的更开心了,帅气的眼睛眯成一条好看的缝:“不行不行,这话这么白痴,我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你的悼念词里了。到我死前我一定先设计一番,到时候你再照本宣科的念出来就好了。别让我在黄泉路上笑得走不下去。”
说着,笑声反而更爽朗了。
“笑吧笑吧,笑死你算了。”
白了他一眼,再不理他。花颜扭头看着地面上的水渍,心想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组织从不会怜惜他们的性命,这年头孤儿多得是,死一个补一个,绝对不会因为你功劳多大本事多强就宽恕你。反正在你手无缚鸡之力时已经将你控制手中了,你没得选择。这么看来,他们仅剩的时光,更要好好把握才行。
那今晚……要怎么度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