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如钩,幽谷寂寂,溪流如带,蜿蜒东南。
在这静谧的夜里,除了潺潺水声,唯有偶然的鸟鸣在空山里回荡,雾气也都收敛在溪畔林际,山坳里更是水雾茫茫。
雾谷五里一株青松上,胡子拉碴的麻衣中年在雾中按剑而坐。
水雾在剑与人之间反复洗练,银白色的三尺长剑在雾气缭绕中一明一暗,照亮了他身下坐着的古树。
长剑忽的一震,若有若无的剑鸣声似在警示。
麻衣中年豁然立起,赤着大脚板在各树枝桠上蹬踩,连人带剑如行云流水,似一线清丽剑光在林木上层巡游。
不多时,剑光熄灭于水崖之上,麻衣中年俯身看去,就见谷底小溪中闪过一点红光,一片竹筏悠悠漂流。
他最先注意到筏首举火而立的老剑客,却不敢多看,目光一略而过后,就注意到筏中服饰皆黑的武士们。
“绵伯江的人?这是要入山秋狩?”
……
险滩已过,竹筏上只点着一支火把。
荆娘一直依在周旭怀中,她早已经睡去,其余队员人也都相互倚靠着打盹,唯独剑叔仍然神采奕奕地举着火把,与值夜撑篙的徐小五一起维持航向。
穿过谷口,火把红光中,前面是平缓的水面。
剑叔的耳朵忽然微动,唰的转过头去,幽暗蜿蜒的深谷似一条毒蛇,静静地潜伏在月光下。
这老人摸了摸花白的胡须,有些不确定地喃喃道:“刚才似有异声……”
周旭安坐在筏头,他手按在荆娘腰间,眼皮微微阖动了下,没有睁开:“是有什么窥伺了我很久,承器的反应让我压住了。”
“剑气共鸣,是同行?”
剑叔手一紧,捻断了一根胡须,犹自不觉地又转头察看一番。
但见火光的暗影中,两峡惨白的石壁在筏后渐远,仍无半点动静。
周旭声音低如蚊蚋:“还跟在后头呢,剑叔别多看,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
竹筏到了一处溪口才泊下,另一条更大的溪流从东北面交汇于此,秋汛的缘故,水面一下开阔许多。
竹筏最后在就停靠在江心的沙洲上,洲畔芦苇丰茂,在夜风中透着一种温和的香气,一如怀中少女的体香。
“公子,情况有变,是不是还……”
周旭睁开眼睛,望了眼东北来的溪流,对面前胡子花白的老人点点头:“剑叔辛苦了,别管那个尾巴,还是按计划来吧。”
按计划就是逆此支流而去往主峰,轮班撑篙。
竹筏重新启航,折往东北,因为是逆流,撑篙的换成了苏卫和周昌,增加了人手,剑叔与徐小五被换到筏尾休息。
周旭怀中抱着荆娘,一手高举着火把,没惊醒荆娘是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但意外的是,这种动作做起来并不吃力。
弦月西沉,溪流渐窄,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人手又换了五拨,虽然都惊奇于周旭亲执火把,但都是体力强的青壮年,没有人意识到他坚持了大半夜。
当月悬西山,竹筏在狭窄的溪流上触底,一条瀑布悬挂在面前,这条水道就到了尽头。
“你们俩也休息吧。”
周旭挥退了两名墨卫,随手将火把插在岸边硬实的沙土里,火光照亮了小小山谷。
眺望夜幕东北,隐约能见群山中的主峰,实则还有数十里的距离,前有密林凶兽,后头援兵尚远,这一段山路最是危险。
孤寂的火光中,周旭静静守望着,胸膛内青质桃核隔了许久,就会沉稳律动一下,一种清流从心脏传向四肢百脉。
这一过程速度不快,甚至若有若无,却伴随血液循环遍及周身,滋养修复着他熬夜的身体。
“息壤……真是可怕的耐力啊。”
似是听到这低语,荆娘在他怀里动了动,试图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嘴里还咕哝着:“小妹……”
周旭微微一笑,配合了她的动作,让她枕在肩头,使她重新陷入安眠。
瀑布附近的这片山谷,仔细看去是一片茂盛的楠木林。
周旭闭上双眼,凝神细听每一点风吹草动,在感知中形成规律的印象。
半晌之后他就心中有数,将火把按在沙土中熄灭,又对惊醒的剑叔摇摇头:“失去感应半个时辰了,我不信那家伙会突然放弃,可能是有所警觉。”
剑叔点点头,又回到舟尾,闭上了眼睛。
幽暗中,一切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只等待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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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麻衣中年赤脚踩断了一根枯枝,动作僵住,片刻才在枝叶间探出头去。
林间空地上,七个雪白帐篷围成了一个圈,圈中的篝火犹闪动着余烬。
篝火边木桩上捆了一大一小两名女子,皆赤身裸体地蜷缩着,肌肤与身下尽是暗黄的浊物,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麻衣中年目光滑过她们身躯,落在她们额头一点朱丹上时,他的神情就是一凝:“竟是成年巫女,这么说来这伙人是……”
麻衣中年收摄气息,以奇异的脚步,一点一点靠近着……直到即将进入帐圈时,踏中了一朵小小蓝花,那名年长的巫女睁开眼睛,正好与他对上。
两人一惊之后僵住,都没有出声。
一在明,一在暗,虽是咫尺之遥,月光却分割出不同的境遇。
巫女犹豫了一瞬,一手掩胸,一手指着帐区环绕一圈,草地上一丛一丛的蓝花都摇晃起来,光影忽然变化着,一道晶莹丝线暴露在帐区外环。
冰蚕丝?
麻衣中年盯着面前晶莹丝线,认出是西边雪山一种坚韧的特产,他险些就触动了警戒。
巫女感激地一笑,却摇摇头示意其离开,这一瞬间就有种纯澈美丽,纵使她遍身脏污也遮掩不住。
麻衣中年伏身穿过了警戒线,银白长剑已经出鞘。
帐蓬里有女人厉声喝道:“是谁!”
回应的是雾气如虹,粉碎了帐篷,似有两道气流冲撞在一起,在接触的瞬间,就是木屑与血肉横飞。
厉声转成惨叫,两截三尺长的雪白残棍抛飞出去,什么铜器具在咣当作响,一个窈窕白影沉重仆地。
其余帐篷哗的拉开,六个白影踏地一声冲出来,高矮不一而气势迫人,为首壮汉高喊:“小师妹!”
没有回声,那壮汉当即红了眼。
在这瞬间,剑光就已随着疾冲的人影在黑暗中闪过中,踢飞了中间篝火,扬起大片炽炭与星火的同时,没入另一座帐篷。
“合上!”
那帐篷前的壮汉霍地转身,吐气开声,沉重的箍金长棍纵击入帐帘。
其余黑色长棍亦从各面击至,向这帐篷合围,势如山倾。
年轻的巫女也已经醒来,她只惊呼一声,火光划过眼帘,收缩的瞳孔中映出前方的景象,整座帐篷撕裂开来,坚韧难摧的冰蚕丝在漫空飞舞,划过年长巫女的肩膀,刷的一下抽得皮开肉绽。
“七姊!”
年轻的巫女被她的姊姊压护在身下,只来得及转头,又见破碎的帐篷被六棍重击,轰然的巨响声中,在气劲冲突中彻底裂成碎麻。
但帐中的人影已经不见,从相反方向,一只短匕嗖地贴地投入,擦过年轻巫女的手腕,深没入木桩之中,缚束的粗布中裂。
她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趁乱动手给她七姊解缚。
“结阵!”
还是那壮汉为首发号,六人刚刚团簇在一起,白衣的襟口袖口皆是朱雀玄纹,烈烈如火。
黑暗中飞进一只梳妆用的铜水盆,泼在篝火余烬上,激起漫天水汽。
白茫茫的水雾中,清丽的剑光陡然闪了出来,延伸过首当其冲的男子:“胡师兄救——”
胡姓的壮汉一棍纵击,急声叫道:“你蹲下!”
血光已经冲天而起,一颗人头在夜空中倾斜飞出,而那剑光又陡然一暗,似雾化在空气中。
胡师兄嚎的一声怒吼,声浪几似荡开水雾:“吾誓杀汝!”
水雾中飞进一件女子的淡粉亵衣,有声音淡淡回应道:“好。”
胡师兄任由心爱女子遗物扑盖一脸,只凝神辨位击去,又是一下落空。
“结阵扫过去!”
僵持的阵形活了起来,棍击连绵落在地上,无差别的攻击呈逆时针四面滚动起来。
好几次都有重棍落在木桩边,击出深坑。
年轻巫女额头汗水流下,她先前被凌辱的手脚无力,竟割不开七姊的缚束,只听七姊低声催促:“瑶儿快走,快走,别管我了……”
瑶儿只是摇头,情急之下用牙咬住短匕,在布索上用劲割磨。
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眼眶通红,已经含了泪水。
白茫茫的水雾中,除了转运阵形,没有谁轻举妄动,但四面都能听到踏踏踏的脚步声,敌人就像是这水雾,一下变得无处不在。
那胡师兄沉声问道:“尊下何人!”
水雾四面激荡:“你们青城炼气士,什么周天境吹的牛皮烘烘,就这点水准么?哈哈,杀的好不痛快啊!”
声音忽高忽低,方位变幻不定。
剧烈的心跳声中,五个炼气士结阵难持久,彼此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竭力吸气。
嘶的一声,水雾小范围抽空,在他们胸腔间渐渐鼓出大包。
“学青蛙么!”
虽是讥讽,脚步声却踏踏踏地一下远去。
瑶儿也面露惊惧之色,那七姊更是不顾就要割开的布索,背倚木桩翻身而起,用力一脚将瑶儿踹出了帐圈:“跑!”
“七姊!”
瑶儿犹欲回头,噗的一下,一圈冰蚕丝套在她颈上,将她牵羊一般瞬间拉远。
轰嗡——
空气中如同炸开了一枚炮弹,声浪排开水雾,白茫茫的一圈,贯穿了那七姊,她身体一震,既而昏死在地。
五个炼气士使出这狮吼般的合击,相似频率的共震叠加下,幸存的帐篷都被吹得东倒西歪,破碎的白麻布更是推开十丈,冲击出一个更大的圆圈。
雾气荡然无存后,十丈外呼的显出两个黑影,瑶儿昏迷仆倒,晶莹泪水洒落在地,为首麻衣中年脚步踉跄了下,神情呆滞地也要倒下。
银剑嗡的一震,又使他瞬间清醒过来,就势前倾,一把抱起那昏迷的瑶儿前奔,没入东北面的幽林之中。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