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墙上的自鸣钟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旖菡躺在床上,大睁的双眼在没有灯光的夜里晶晶发亮,她细细的数着,墙上的时钟敲了十下,外面已经一片寂静,细雨敲打着荷叶,淅淅沥沥,偶有水滴“啪”的一声从叶上落下,在这样的夜里便分外响亮,可以想见大滴的水珠在水面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然后渐渐的消散。
她侧耳倾听,外厢房传来丫鬟轻轻的鼾声,偶尔夹杂一两句含糊不清的呢喃,想来她们都已经熟睡,自己却没有丝毫睡意。
黑暗中,她突然坐起了身,几秒钟的愣怔后,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摸到一件衣服,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罩在身上。
她赤着脚从屋里溜了出来,没有惊醒外厢房守夜的两个丫鬟。
悄悄的打开房门,一阵凉意铺面而来,细雨零零落落,在寂静的夜里飘洒着,给这个六月的夏夜带来丝丝清凉。
房外青石板小路的另一头,连着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每隔几步挂着的灯笼,彻夜的亮着,在夜色中散发着朦胧的光,走廊下的荷塘中,大片大片的荷叶在细雨中静默着。
旖菡缩了缩头,快步走上荷塘边那道曲折缦回的长廊,一层淡淡的薄雾轻轻的笼罩了她,空气中传来夜的清冷和荷叶泥土的清爽。
值夜的婆子在这样的雨夜也可能早已去睡了,整个院中只剩细细的雨声。
她沿着走廊向那个熟悉的房间走去,越走越快,慢慢的小跑起来,细弱的脚步声融入雨声,没被任何人发觉。
她很快下了走廊,踏上了一段大理石路,不顾脚底的冰冷,终于走到了那间房间外,一星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靠近荷塘的一扇窗子开着,一阵淡淡的药香混在清冷的空气中,扑鼻而来。
旖菡没有犹豫,甚至是急不可耐的推开了门,探进头去,明亮的大眼睛搜索着。
房间一如往昔的干净整洁,丝毫看不出病人居住的那种苍白和冰冷,明亮的灯,散着温馨的光。正对房门的窗户敞开着,一枝蔷薇爬进来,碧绿的叶子在灯光下油亮,一朵粉红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花和叶被温暖的灯光包围着,似乎为整个房间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双面锦绣的山水写意屏风被移到了一边,飘逸的轻纱帷帐下,那张精致雕花的红木大床上,旖菡的母亲正静静的侧躺着,做工精致的琉璃宫灯发出温暖的光,给她身上镶上了一层圣洁的光圈。
听到开门声,她轻轻抬头,看到门口的旖菡,整张脸上立即绽放开了温柔的笑容,对她轻轻招手:“旖菡,过来这边。”她语调柔和,却带着特有的坚决。
旖菡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洁如玉的皓齿,她从门缝中挤进身子,轻轻的关上房门,蹬蹬蹬的跑到了床前。
她停了下来,仔细的看着母亲的脸,苍白、憔悴,却十分镇定和温柔,丝毫看不出病人的倦怠和沉郁,于是她的恐惧心理顿时消失了。
“来,旖菡,到床上来。”母亲伸手将她拉上床,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动作轻柔的为她脱下慌乱中穿反的外衣,将她一双沾满水渍的冰冷小脚放在怀中暖着。
被窝里很温暖,但母亲的额头冰冷,脸颊也冰冷,而且还很消瘦,她的手和手腕也都冰冷,只是她的微笑依旧:“天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看你这个样子,一定是偷偷跑出来的了。”
“她们都说母亲您病了,不让我来看您,可是我想要和母亲说说话,所以就趁着她们都睡着跑出来了。”虽然没有指明谁,但是母女两人都知道“她们”是谁。
“母亲,你不会死了吧?”旖菡不放心的小心问道,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母亲,似乎不是疑问,是要从母亲那里得到她的保证。
母亲依然微笑:“你觉得呢?”
“母亲您要是快死了,言语和神色不会这样镇定自若,一定是小雅她们搞错了。”她脸上带着小小的得意和一份谨慎。
母亲爱怜的抚摸着她的头,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母亲不是要死了,而是要回家了。”
“这里不就是母亲的家吗?母亲还要回哪个家呢?”旖菡歪着头,满脸不解。
母亲温柔的笑了笑,抱着她轻轻了躺了下来,用胳膊紧紧的搂着她,在她耳边细语:“这里只是母亲暂居的家,母亲要回的家,是永久的家。”
“永久的家?”
“是啊,旖菡,你知道吗,母亲其实很愉快。如果你听到别人说我已经死了的时候,你不用相信,更不要悲伤。没有什么可以感到悲伤的,因为母亲只是回到了自己来的地方,那里是母亲永久的家。在那里,母亲一样会像现在这样看着你慢慢长大成人,当你高兴时,母亲会笑,当你哭泣时,母亲也会落泪的。”
“真的吗?那样以后我就不要哭了,因为我不想母亲您和我一起哭。”旖菡一脸认真的道,想了想,她又有些不放心:“可是母亲,您的家在哪儿呢,您能找的着吗?我能不能和您一起去呢?”
母亲转头看着一脸认真的旖菡,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伸手从枕头下拿出一本用精致的牛皮纸包着的“书”来。
这是一本奇特的“书”,牛皮纸做的封面上用隶书写着“论语”两字,看着和普通的书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质量较好,做工精致,但是打开外面的书皮,却看不到一页纸,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奇怪物品,薄薄的一层,表面在灯光下乌黑发亮,明亮的表面几乎能映出人来。
“旖菡,你还记得母亲给你看过的这个东西吗?”
“嗯,记得,母亲说这是平板电脑。还不让我告诉别人您有这个。”
“那你可还记得母亲以前给你看过的那些图画,给你说过的话吗?”
“母亲您说,那些图画叫做照片,都是前世您的照片,您还说,您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比这里更发达,人们出门都是坐车,还有会飞的东西。而且那个世界不论男的女的都很有学问,可以看许多书,所以您也要我多读书识字,还有,女的也可以赚钱养家,就像母亲您一样。还有……没有小姐丫鬟的区别,人和人都是平等的,还有……好多好多,母亲,我一时都想不起来了。可是,这些和母亲您回家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还有好多好多,母亲也快要忘记了,真快呀,我来到这个世界都已经快三十年了,终于可以再回去了。”母亲低声自语,眼神黯淡了一下,但是接着又明亮了起来:“母亲说的家就是这里,母亲这次就是要回到这里去。但是旖菡你的家就在这里,你不能和母亲一起去的。你想想,你要是和母亲一起走了,我们现在这个家谁来照顾呢,旖菡你都快是一个大人了,这个家可是要全靠你支撑了。”
“可是,母亲,我要是想您了怎么办呢?”
母亲深深的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深处藏着泪水:“母亲也会想你的,可是旖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同世界,不是能够随便跨越的。母亲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也会想你的。这个平板电脑就留给你,你想我的时候,就可以看母亲的照片。
但是你记住,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有这个东西,因为它像母亲一样,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本来不该留在这个世上,只是母亲不能陪你长大成人,将它留给你,希望里面那些书能够陪伴你成长,让你成为独立自主而又幸福快乐的人!”
母亲将平板电脑郑重的放在旖菡的手中,眼中闪耀着郑重坚定的光芒,像她每次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一样。
旖菡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话中的意思,但她还是像母亲一样,郑重的接过了这件东西,接着,母亲将这件在太阳下面晒晒就可以用(太阳能电池)的平板电脑的用法一一交给了她,她默默的记在了心里,然后将这件东西贴身放了起来。
“好女儿,母亲虽然有可以保证你一声衣食无忧的财产,可是这些财产未必能给你带来幸福,反而有可能给你留下无尽的祸患,因此,母亲将这些财产都捐了出去,这样,就再也没有会惦记你的财产了。母亲将这里面古往今来国内外的无数名作留给你,只要你好好读书,你就会拥有另一种别人无法夺去的财富……”
母亲的声音,轻柔、温和,永远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慈爱,旖菡用胳膊把她楼得紧紧的。突然觉得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宝贵了,仿佛觉得自己不能让她走。
她躺着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听着她的话,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母亲的声音飘远了,她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似乎听到母亲说起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的种种,可是她太困了,竟然没有听清……
旖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一阵异样的抖动把她弄醒了。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她的奶娘肖妈正抱着她,穿过走廊把她送回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因为离开房间而受到责备,丫鬟们也没有因为失职受到惩罚。
就在那天,整个孟府的人突然忙碌了起来,大家看她的眼神也非常的奇怪,但没有人对她说什么。当然,也有关于她母亲死的消息陆陆续续的传到了她的耳中,可是她没有看到母亲的棺柩和灵堂,也没见孟府举行盛大的葬礼。更主要的是,母亲早就告诉过她,如果听到她死的消息,千万不要相信,因为她只是回老家了。
直到许久以后,旖菡才知道,就在和母亲交谈的那天拂晓,丫鬟们进屋时才发现,旖菡和母亲躺在床上,她的脸蛋紧贴着母亲的肩膀,胳膊紧紧的搂着她的脖子,她睡着了,而她的母亲——死了。
临死之前,母亲将自己的一切后事早已一一交代好,而旖菡自始至终没有见过母亲的葬礼,而在桃花盛开的那处墓地中,也没有母亲的尸体,因为母亲早已交代将自己的尸体火化,骨灰随风而去——质本洁来还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