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尹悠然睁开了双眼。又是一夜无梦。
实际上,尹悠然自从有意识起,就没再做过梦。
尹悠然睁眼发了一会呆,决定起身喝杯温水。她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隐隐能看见窗帘上绣着封魔咒文的金线。她自嘲的笑了一下,多么可笑,连睡觉都要挂着这幅窗帘,不仅是窗帘,这屋子里每一样家具都是按照五行八卦排列,这么做,只是为了——睡得好一点而已。
也许不会有人明白,一个没有过去,并且不会做梦的人,却每天生活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之中,这样的生活。尹悠然,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当她睁开眼睛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时时提防生活在身边的每一个灵魂,有些灵魂是善意的,也许只是想找她帮这样或者那样的忙,而有些灵魂却时时想要她的命。
她很想知道,难道她出生就开始面对这些没完没了的“骚扰”吗?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要每天跟这些恐怖甚至是恶心的脸搏斗吗?
可惜,这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她的记忆,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也就是说,其实她的人生,只有五年。
悠然洗漱完毕,走到了前厅,宽敞的四居室,紧连着一个门市房,店铺里摆满了扎好的纸人、纸钱和香烛。大大的牌匾写着“老尹寿衣”四个字。幽暗的灯光,苍白的纸人偏偏涂着异常鲜艳的眼珠和嘴,年轻貌美但目光冷漠的少女,组成了一副十分诡异的画面却又透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协调。
一个穿着老式工作服戴着套袖的老头儿,坐在柜台前,正调着浆糊,看见悠然进来,手里的活计也没有停下:“起这么早?”
悠然并没有说话,每天生活在生死边缘,与怨灵为伍的她,很少会主动跟生人交流,更加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就算是在有养育之恩的老尹面前,她也不会放开心情。
老尹叹了口气,这个孩子,背负的东西太多,活得太累,她永远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到这里,他只能无奈的挥了挥手,说道:“去厨房吧,大勇做了早饭,今天没什么事儿就帮我炼几个魂。”
悠然摇了摇头,走到店铺门口开始整理扎好的花圈,边整理边说:“我还不饿”。她望了望清晨的街道,这是一条挺热闹的小巷,因为紧挨着市医院,所以集中了一些专营寿衣、花圈的小店,也有算命、卖佛像的小店。每一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有的是为了故去的亲人死后也舒舒服服大富大贵;有的是抓耳挠腮想知道自己的命数;也有一些留恋人世的往生者,徘徊在十字路口小心翼翼的窥伺着陌生人……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女孩闯入悠然的视线。此时正值初春,S市又在北方,清晨六七点钟正是最冷的时候,这女孩连外套都没穿,披散着头发,双手抱住胳膊,神情恍惚,嘴唇冻得发紫,却仍没有停下脚步。最让悠然注意的是,这女孩两眉之间隐隐一股黑气,肩膀的阳气命火居然灭掉了一盏,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秽物,并且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悠然此时并没有叫住那女孩,在她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自己种过的因,必定要承受果,这不是谁都能帮的,就算能帮,她也不会做无谓的事情。谁知这落魄的女孩居然直直朝着老尹寿衣店走来。她怯生生的站在门口,看着悠然,欲言又止。
悠然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指着老尹面无表情地说:“要买殡葬用品,进屋找他。”
谁知女孩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买东西,我的一个同事跟我说过,这里有个算命的老先生,很灵,我想算命。”
老尹停下调浆糊的手,抬头看了一眼女孩,愣住了,他也看出了女孩不正常的气运,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想了想,对女孩搪塞说,“我们还没到开业的时间。”
女孩显得很激动,她抓住老尹的衣袖,脸上现出一种极度恐惧的表情:“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老尹尴尬的扭过头,直摇头晃脑的说着还没开门营业之类的话,显然,谁都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女孩看出了老尹的推搪,更加激动的拉扯着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流着眼泪,对老尹哭诉着:“我听朋友说过你,你算命很准。我是不得已才来找你的,你一定要帮我,你一定能看出来的对不对?求求你!我不敢回家,也不敢上班,我知道你不是神棍,你一定要帮帮我”
老尹无奈的望了望悠然,悠然丝毫不为所动,她抬了抬眉毛,意思是,自己惹出的麻烦,自己解决。老尹没办法,只好让女孩坐在暖气旁先暖和暖和,他对女孩说:“孩子,我只是个算命的老头,批批八字,看看桃花什么的还行,你这事儿,我爱莫能助啊。”
女孩边哭边说道:“大爷,你既然会看相,五行八卦什么的肯定也懂啊,我不求你帮我驱鬼什么的,我只想能安安稳稳活着。这么大个殡葬街,我知道也就你们家是有真才实学的,你算命我是亲眼见到的准,我求你了,哪怕是给我摆摆阵啊供个神像护身符的也行啊!”
最后一句话倒把老尹逗乐了,他笑了一下想到这时候笑还真不是时候,只好干咳了两声,“咳……孩子,这五行阵法可不是随便摆的,神像排位也不是说供就供啊,你抬举我了。”说着仔细端详着女孩的脸,“你鼻头浑圆有肉,两颧长相大而丰,必有恻隐之心,面相不错,不像是大恶之人啊,应该不容易招惹污秽之物。而且你肩上的阳火虽然灭了,但头顶阳火聚而不散,一定是身上有什么护身法宝。你有此宝物,又何必向我要什么护身符呢?”
说到护身符,悠然抬起了头,第一次仔细的看了看这个女孩。的确,她头顶的阳火虽然微弱,但聚而不散,居然有一道极弱的金光笼罩在阳火之上,估计也是靠了这点微弱的灵力,才留了这女孩一条小命。不过这道金光也仅剩下一丝,恐怕过不了几天就会消散。
悠然走到女孩身边,猛然拉起女孩的右手,发现她手腕上戴着一副暗红色佛珠手链,能感到一丝佛气,却似乎被什么封印住,加上沾染了怨气,本身的力量被牢牢地锁在封印之中。
“我可以救你。”悠然松开女孩的手。
老尹和女孩一时间全都愣住了,女孩询问似的望着老尹,老尹向女孩解释到:“她是老朽的侄女,驱魔降妖的事,交给她再稳妥不过了。我这侄女倒是很少主动帮人的,呵呵。”女孩如释重负的点点头,老尹在她眼里是的确有真才实学的,这个冷冰冰的小姐看起来倒不像骗子,最重要的是,眼下除了这里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谁能救她一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于是女孩点点头,想去拉悠然的手道谢:“谢谢你,我的身家性命可就……”
“我可以救你,但我要你的手镯。”悠然截住了女孩的话。
“我的佛珠?”女孩愣住了。
“对。”悠然在女孩面前坐下,平静的脸,看不出一丝情绪:“我不会毫无目的的帮你,如果没有这串佛珠,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多管闲事。当然,我不会乘人之危,贪你的便宜,从现在开始我保你平安,帮你把脏东西收了,直到确定你没有麻烦,我再拿走佛珠。”
女孩左手抚摸佛珠,犹豫不决:“这串佛珠……是我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对我来说,有很大的纪念意义……”
悠然打断女孩的话:“我不会占便宜,我可以告诉你这串佛珠的由来,至于你给不给,是你的事。”说着,她看了看老尹,“叔叔,我想你应该能看出这是无忧木吧?”
老尹听到“无忧木”三个字异常惊讶,他让女孩脱下佛珠,仔细的看了又看,最后激动地点点头,说道:“的确是无忧木做成的佛珠,而且是被得道高僧开过光,施过极强大的念力。应该是后来被什么封印住了。”
悠然看着女孩,一字一顿的说:“你可以选择,留下它,作为传家宝还是护身符;或是给我,而我会保你的命。”
女孩想了想,把佛珠交给悠然,仿佛下定了决心:“我相信你既然有眼力说出佛珠的来历,也会有能力帮我摆脱危险。我没有法术,这佛珠在我手里只能算是对死去长辈的纪念,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真的谢谢你。”
悠然摇了摇头,依旧是没有一丝感情地说:“你不用谢我,这本来就是一笔交易。我需要佛珠,而你需要活下去,各取所需。”她没有接女孩递过来的佛珠,“拿回去吧,我说过,在没有保证帮你消灭危险之前,我是不会要报酬的,这是我做生意的原则。”
老尹看女孩有些尴尬,他呵呵的打了个圆场,“孩子,先把佛珠收回去吧,虽然有封印,但神物毕竟是神物,还可保你一时平安。”
“那么现在,请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悠然看着女孩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一软,语气也没有之前那么冷了:“不用怕,你告诉我怎么遇见的鬼,它是什么样的。”
女孩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忆昨夜恐怖的经历:“我叫于小月,今年25岁,两个月前在一家叫TL的公司找到工作。我公司的写字楼在滨河大桥旁,也是本市最高档的写字间了。昨天是我第一次加班,因为要赶一份报告,十一点钟才结束,当时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
小月知道,为了活命,她必须把自己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讲清楚,这关系着眼前这个叫悠然的冷冰冰的神秘女孩的判断,即使回忆这些仿佛是又亲身经历了一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晚。
悠然和老尹皱着眉听完小月的叙述,感到很奇怪,按理说无忧佛珠虽然被封印,但本身的佛力是很难被完全掩盖住的,所以还是有一定的保护作用。况且无忧树本身就是佛教的四大圣树之一,佛力之精纯是任何法宝都比不上的,一般魂体尤其是恶灵很难靠近,按照小月的说法,这只鬼魂不但能够利用灵力靠近小月而压制佛珠没有丝毫反应,更近了小月的身企图杀了她。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只鬼魂本身就是灵能力者,生前已经有了一定的道行,而另一种,是鬼魂死前受了极大的冤屈,死后不得安宁,也就是人常说的,厉鬼、怨灵。
根据小月的描述,悠然觉得是怨灵的可能性比较大,而怨灵出世,必定是先找曾害他之人下手,于是悠然问小月:“在你遇鬼之前,你有没有听说公司有其他员工被害过,或是遇过鬼?”她停了一下,又补充到:“也可能是,哪个员工突然之间就不来上班,类似这种情况。”
小月仔细地回忆起来,过了一会,摇了摇头:“我的工作就是人事,所有员工的考勤、入职、离职都是我来记录,如果谁突然失踪或者请假我一定会知道。在我来到TL的两三个月里,只有两个同事是因为家里的事情请了假,而且是有充分理由的。”
悠然想了想,继续引导着小月:“那么在你来公司之前的事情呢?你有没有听谁说起过,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小月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毕竟我刚来,没有太熟悉的朋友。况且”小月笑了一下。“因为工作需要,前辈会提醒我一些公司内部派系的情况,有一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但说到无故失踪或是什么,应该没有。毕竟我们公司比较有名,出了事会有很大影响的。”
悠然皱皱眉,打断了小月的话:“枉死的灵魂因为有怨气所以新死也会有很强大的力量,这样的灵魂因为生前的记忆和本能,会第一时间去寻找伤害过自己的人。听你的叙述,这个怨灵应该是死在滨河大厦,或者对滨河大厦有着极强的留恋,甚至可能就是你们公司所在的楼层。鬼有很多种,只有枉死的人、横死的人才会有怨气,有了怨气就不能轮回,游离于六道之外,他们的目的就是复仇。有的怨灵报了仇,泄了怨气,会本能的步入轮回,开始新的生命,而有的怨灵,因为执念或是留恋于人世和强大的力量,会继续杀戮,怨气和凶气也会越来越盛,力量也会越来越强大,由最初的怨恨所生的力量,渐渐熟悉了修炼的法门,成为真正的恶灵、魔鬼。所以它找上你有两种可能性。”悠然看着小月的眼睛,希望从她眼神中看出端倪:“也许是它报了仇伸了冤,却由此依赖上了人肉人血的味道,怨气变成了本能;不过也许,你曾经做过什么事,害死了她。”
小月大惊失色,她不停地摇头,激动的大喊:“我没做过坏事,我没害过人!我根本不认识它!”她转身抓住老尹的胳膊,着急的解释:“老师父,你不是会看相吗?你也说了我不是大恶人啊!你们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它为什么找上我!”
老尹倒是一脸镇定,咳了两声,对小月说:“是是非非都与老朽无关啊。老朽只是个看相的,对奇门道学略有研究,扎些个纸人糊口积德。是非自有公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姑娘是福缘是孽债,命里皆注定。再说,这捉鬼降妖的活计,有我侄女在,我倒也不敢多嘴啊。”说着,老尹摇头晃脑的离开了桌子,走到一堆纸人旁,又开始做这浆糊手工来,对一旁的小月和悠然的对话充耳不闻。
小月紧张极了,生怕悠然觉得自己是坏人而不帮忙,不断地解释着自己真的很无辜,也真的从未见过这个女鬼。
悠然像是知道小月心里想什么,她提起嘴角笑了一下,说道:“你不用紧张,我不是那些满口仁义的道士之流,我只是个生意人,我不管你做过什么,既然答应了要救你,我就一定会救。但是我要知道你做过些什么,得罪过些什么。你要知道,我们的世界有规矩和法则,同样的,那个世界也有那个世界的法则,我必须要知道它因为什么出现,怎么样才能消灭它,你懂吗?”
小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尹小姐,虽然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法则是什么,但是我可以发誓,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如果它真的是冲着我来的,我一定会全力的配合你。”
悠然看了看门外渐渐热闹起来的小街,带了一些戏谑的口气说:“如果它不是为了你,你大可以离开这里,找一份新工作,鬼有鬼的地盘,它不会为了你离开太远。”
小月愣住了,是啊,昨天折腾到半夜,外套、电话早就不知道被扔在哪里,自己这样狼狈不堪的逃了出来,没有回家也没有请假,不如直接就辞职算了!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这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打拼,能有份收入不错又体面的工作有多不容易?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况且有他……小月垂下眼帘,心里泛起一丝柔情,这份还不太确定的倾慕,让她硬是不想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她下定决心,抬起头对悠然说:“不,尹小姐,我不想走,这里是我唯一能落脚处,这份工作我不能丢,我谢谢你了,我以后会报答你!”
小月刚才的变化哪里逃得过悠然的眼睛,她暗自觉得好笑,却没有点破。毕竟,二人各取所好;毕竟,这只是一笔交易;毕竟,就算她不管,她的生命也没有哪一分钟是安全的……
“看来,我们需要故地重游一番了。”悠然笑了笑,“你答应给我佛珠,还用什么报答呢?况且,你为了保命,我也是为了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