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是被奇怪的响声惊醒的。
不同于男女运动特有的节奏感和理直气壮，洞口传来的响声杂乱又慌张，让她联想到绞首架上踏板抽落时的挣扎。即使在睡梦中也随时警惕着的贺景立刻跳起来冲出了山洞，洞口两个值岗的男人安然地靠着洞壁打着瞌睡，她扶住藤蔓探头向外看，头顶上出现的却是让她无语的一幕：微白的晨光中，毛乎乎的小兽人正在静谧的崖壁上扭着身子，四肢紧紧抓着藤条，他采取的是头朝下的怪异姿势，由于手指的退化，他无法牢固地握住下垂的藤条，以至于每走一步都像要刹不住车掉下深崖，这时他就像一只慌猫，尖锐的后爪胡乱地抓抠着崖壁。
他姿态笨拙，却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尾巴的作用，密实地绞缠着藤条，最终顺利地滑下到了洞口，欢叫着扑进了贺景的怀抱。贺景扯了扯他的颈鬃，换来他嗓子里舒服的低呜声，贺景有些疑惑地猜想，也许狮子混种什么的不过是她头发昏，他混的其实是哈士奇吧……
没有故意克制的声响很快惊醒了整个山洞。
洞口轮岗男人操起了身边的棍棒，气势汹汹却又忌惮地和一女一兽保持着距离。
作为头领的岩买排开了举着武器不敢靠近的众人，看到贺景和小兽人相处的和谐画面后掩藏不住惊讶，“这就是你说的兽人？”
贺景费劲地把伸着舌头粘着她的“狮子脑袋”拉开，朝岩买点了点头。
岩买锐利的眼神盯着小兽人，“他还没成年，而且……兽化得很厉害。他不会说话吧。”
小兽人继续旁若无人地亲热着，贺景并不想他受到伤害，顿时就有些警惕，“他没有威胁。”
岩买摇头，“兽人就是威胁。”他伸手抓向兽人脖子上茂密的鬃毛，却被敌意的低嚎吼得收了回去，“兽化得这么厉害，很难控制。”岩买操起了铁叉，对贺景说招手，“你过来。”
小兽人更加的狂躁，他脱出贺景的怀抱四肢落地作出攻击的姿势，高高弓起的脊背上毛发一根根竖立，尽管体型上不如成年狮子，但这样粗重的吼叫和暴躁的眼神让他像一只十足的凶兽，一只仿佛宝藏被觊觎的恶龙。岩买握紧铁叉摇头，“你看，这就是兽人，一有事就会发狂，和他们在一起迟早会出问题。”
“你大概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危险，他们抢我们的食物，抢我们的女人，还杀了很多男人，他们凶猛又嗜血，根本就是野兽。你不要看他现在还温顺，那是因为他还没成年，”岩买精瘦棕黑的脸上闪过了邪恶，“等他成年到了发情期，你再想逃都逃不开了。”
贺景其实是听明白了。
在沈文的实验室里她也见过狂躁得无法自控的兽人，还曾经被破墙而出的兽人涂了满脸的口水。
她又想起了琳琳。
她想起来了那时懵懂的自己冲到帐篷前找人，满脸桃红的琳琳走出来时的弱不禁风。她再看向眼前烦躁地踱着步子，敌视前方呜嚎的小兽人，就有些呆怔。
这种动摇能够被五感敏锐的兽人轻易觉察，兽人愈加烦躁，快速地来回往返低嚎，接下来贺景无意识中的一步轻微的挪动彻底激怒了这只狮子，他嗷呜一声扑向她，张嘴咬住她的胳膊，细白的皮肤上顿时流下了几条血线。
尽管贺景是个尚未融进圈子的外来者，这突变的一幕也或多或少让人感到了惊悚，岩买更是紧张地吆喝着众人不要轻易上前，以免激怒兽人后他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作为当事人的贺景却清晰地感觉到，血渗出来的那一瞬间咬合上皮肤的牙齿明显的松动。
这小狮子没打算咬伤她，大概只想把她拖回去。否则她胳膊上不会是这样不轻不重的划口，也正是因为没有杀气，她才没躲开。
但是，贺景仍然很抑郁，她举起另一只手重重拍在小狮子的脑袋上，“还以为你会咬衣服，混蛋！”
众人目瞪口呆。
一声闷响之后小狮子松了口吗，解救出胳膊的贺景似乎还不解气地又捶了一拳头，如此生猛的行为让围观者心中一紧，几乎要跳起脚拿起木棒鱼叉围堵上去防止兽人暴走发狂，然而下一幕却让所有人眼珠脱窗，脑袋上结结实实挨了两拳头的小兽人缩起身子凑了上去，靠着贺景的小腿磨蹭了起来。
他显得极其委屈，完全看不出前一刻暴走凶兽的痕迹，口中还发出低弱的呜声。
贺景捂上了伤口，虽然不深，鲜血浸染的齿痕仍然显得有些可怖，小兽人偷眼打量她的神情，然后乖巧地摇着尾巴伸舌头舔了上去，把“犯罪现场”清扫完毕后转过头去，仰着头趾高气扬地看着岩买等人，只差拍脚板示威了。
贺景突然就想到了安格。
尽管安格比他更像人，也更强大。他们很像本地盛产的暹罗斗鱼，她还记得雷妮曾经带回去一罐子，雷妮把鱼罐放在她桌上，漫不经心地说这种凶猛好斗的生物其实很容易受伤，交错之间就能让它们柔软的身体伤痕累累，太不好养就送给她了。
贺景挠了挠小兽人的下巴，“留下他，我对他负责。”
人们脸上都流露出强烈的排斥，岩买也摇头，“你……负责不了他，他这次是咬伤你，下次可能就会要了你的命。我的妹妹以前也捡到过一个没成年的，后来他长大了……掳走了她，再也没回来。”
贺景忽然就对这种没完没了的商量感到烦闷，拳头一痒，口里的话就没控制住，“跟着他和跟着你们有什么差别，做的事还不是一样。”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愧疚又难受，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山洞里胆怯地看着她的女人们，然而岩买的神情却是十足诧异，“这怎么一样，我们是爱护女人的，兽人……是会折腾死人的。”
这却让贺景更难受。
她曾经眼看着琳琳走进了兽人的帐篷什么也没做，那时她只顾着纠结什么叫“自己的选择”。然而她也不相信，岩买口中的凶残生物，和安格和唐菘……是一个物种。
贺景的执拗让岩买很为难，这之后曾对贺景起了怨恨的黑瘦女人又站出来发言，坚决反对这样的危险人物（包括和危险人物在一起的贺景）留下，甚至提出为了避免山洞的位置被泄露，不能仅仅把两人赶出去，而是要一了百了。
这让抱着小狮子开始向外爬的贺景生生停住了脚步。
最终的结果是岩买妥协了，他向山洞里的其他男人妥协，承认贺景是公物，因此留下贺景的决定得到了男人们的支持；他也向贺景妥协，允许兽人在成年之前留在山洞。
黑瘦女人看起来并不满意，但在听到“公物”之后还是朝贺景露出了一个类似胜利或者示威的厉笑。
贺景猜想大概是自己来了之后，这个女人由“专属”变成了和其他女人一样的“公物”，而自己现在有了和她同样的转变让她感觉到了胜利。
这真是奇怪的逻辑。
无所谓，贺景想自己并不一定能留到那个时候，更不要说这只小狮子了。
她伸出手指弹向兽人的额头，又逗得他一阵亲热的呼叫。
当天上午贺景就跟随着岩买出了山洞。在问清了贺景的同伴只有小兽人之后，贺景出洞的禁令被解除了，尽管山洞里的女人们似乎并没有外出的习惯，但岩买明显另有主意。
岩买领头带着人向山下行进，这些人和昨天带回食物的男人们没有重叠，这是他们的轮流制度，每天换着人出去寻找食物，当然这并不包括女人。女人在体力上是天然的弱者，她们留守山洞，除了看门和做一些简单的整理，剩下的就是满足男人们的欲望。
在秩序崩溃，钞票也买不来食物的现在，一切又回复到了仿若原始社会最野蛮简陋却又最为实际有效的社会分工。
对于文明开化了好几千年的现代人来说残酷却又不得不服从的分工。
但也许对于眼前这些人来说，并没有那么残酷。
贺景摇了摇头，这并不是偏见，对于这些世世代代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当地人来说，文明离他们很远，交通不便，水电不通，以村落形式聚居生活的农民、渔民以最为朴实的形态生存在这里，现在的情况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比那些外来人更容易适应。
一行人在缓流的河边停了下来。
路上也遇到几只丧尸，但每次在人们动手之前，“小黄”就把它们撞得扭曲八落，“小黄”就是小兽人，这是在他撞飞了第二只丧尸时，贺景给他起的名字。
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默契地各自站好了地方，除了望风警戒的，有四个精瘦壮实的男人光着脚下了水，弯腰向下摸索，一会儿就捞起了一张扑腾着各色活鱼的大网。
不过贺景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到了别的地方。河下游隔着一片甘蔗田的地方，竟然有一片铁丝网，铁丝网的那一面焦黑荒芜的土地上游荡着丧尸，比起他们路上遇到的，要多得多。
岩买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向她解释，“那是个救援站，听说沦陷之后被放了一把火，有些家伙很顽强，这些都是没被烧死的。”
“救援站……”贺景猜测着大概是和基地类似的地方，岩买努了努嘴，“这块地方是‘三不管’，没有政府出面，不过是应付应付。往下游走还有一个救援站，我们都没有人愿意去。”
岩买并不热衷于这个话题，只是拨开了面前齐人高的甘蔗叶，看着贺景指着小黄，“田里落了张渔网，让他替我们捡回来。”
原来这就是岩买带她出来的主意。
贺景看了看茂密的甘蔗田，隐隐约约有人影闪现，然而很快又消失在茂盛的叶片之间。这种替代种植的作物曾经是剿灭yingsu的大功臣，它不仅替代了罂粟在烟农心中的地位，更消除了烟农们时刻担忧政府军和地方势力扫荡yingsu田的提心吊胆。然而现在，无人收割的田地茂盛得几乎看不到间隙，丧尸在其中肆无忌惮地穿行。枝繁叶茂，毫无视野，因为担忧不知什么时候会冷不防窜出一只丧尸，人们不但不敢收割，甚至连下田捡渔网也心有畏惧。
不等贺景说话，小黄就像脱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