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落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鹅毛一般的大雪,很快就覆盖了整个世界。天还没有亮,月荣就被陶妈喊了起来,这会儿靠在窗前,看着白色的雪沫子,随风在空中旋了几个转,悠然落下。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瓣雪花,触手冰凉,慢慢融化。
她想起那一世的自己,冬天的早上总爱赖床不起。有时候,母亲无法,便诈她,站在窗外以一种惊喜的声音叫道:“哎呀,下雪啦,好大好大的雪!”
她听见,也顾不得凉,一蹦就跳下床,爬到窗台,看到的却依旧是苍茫灰白的冬日世界,哪有半点银装素裹的模样?她恼她故意骗她,于是打定了主意不再上当,可偏偏,母亲若是那放羊的孩子,她就是那个总会上当的村民,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睁开眼,真的就能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早晨,她可以出去跟伙伴们打雪仗,堆雪人,玩冰凌子,滑溜溜冰。
她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到那个世界了吧?她也再不能见到那一世的父亲跟母亲,甚至于现在,时光慢慢过去,她都快要忘记了,他们的样子,有时候回忆起来,虽然心里温暖依旧,看到的,却只是灰濛濛一团影子,就像是她偶尔睡深陷进去的一场梦境,心里知道很甜蜜很美好,醒过来,却想不起梦中任何一个场景,独留下的,只是那种甜蜜而又忧伤的感觉。
她也会慢慢忘了这一世的这个父亲吗?忘记他的样子,忘记他对自己的宠爱,忘记他,故意用胡子扎她让她恼怒时得意的大笑声。
念及这些,她觉得心像被人挖空了一般难受,眼泪沽沽地往外冒,如果可以,她也愿意他的丧礼上不出任何意外,消除一切冤孽仇账,顺顺利利的入土为安。可是老梗叔冒着风雪奔波一夜,早起进来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消息,那是这场大雪都无法掩盖的肮脏阴谋,由她父亲的兄弟,她的族人一手策划。
难怪关氏说:所有人皆不足为虑,堪虑者只的两人,其中又以七叔为甚。
一个为了讨好自己的嫡母长兄,连自己的前途都可以放弃不要的男人,他还会顾惜什么?
月荣的指尖死死地扣进了自己的手掌里,陶妈站在她身边,有些担心地望着她:“姑娘,要不把大少爷叫回来?”
月荣叹息,事到如今,便是把大哥叫回来又怎样?除了多一个人担心,他还能力挽狂澜不成?
出殡的日子早就订下,不可能再作更改,而且拖得越久,只可能让他们准备得越是充分。
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们的计谋流产,最好是,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呢?
“去看看太太醒了没有吧。”她吩咐。
陶妈悄无声息地退出,未几,便听到碧梧的声音:“姑娘,太太让你过去一趟。”
将养了些日子,关氏的胃口终于好了一些,月荣过去的时候,她刚刚用完一小碗米粥。今日杜诜出殡,卧床数日的她终于下了床,一身缟素,已然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显然,她并没有听进女儿昨日的劝告,坚持要亲自送自己的丈夫最后一程了。
月荣皱眉,才要说话,却只见她抢先笑道:“碧梧这丫头有心,这粥慢火熬了一晚上,很是爽口,今天事多,你不如趁着现在还早,先吃些垫垫肚子。”
看来这一夜,还真没有几个人是安然睡着的。
她只好坐下,接过碧梧端上来的素菜粥,望着关氏担心地道:“母亲,你的身体还没有好。”
“这话就不用说了,不要说我今天能起得了床,只是咳几声,但凡还能爬得动,我也定要陪着他走这最后一段路的。”
月荣沉默,她了解关氏的性格,也能理解她的心情,她这病,虽说是路上颠簸,受寒所至,但至今还缠绵病榻,肯定与杜诜去世有关的,只看她这短短两个月不到像是突然老了十岁都还不止就晓得,内心里,她有多么不舍和难过。
人都说少来夫妻老来伴,在最需要伴侣的时候,关氏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这最后一点心愿,她怎能不助她达成。
想及此,她回头吩咐陶妈:“去我的房里把那些东西都拿过来。”
是她在京都的时候,做着玩儿的手套脚套还有护膝袖套,因着做工粗糙,她极少穿戴,但却全是狐裘所制,厚实保暖,裹在麻衣里面,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做着玩儿也用狐狸皮毛,由此可见,当时的月荣之败家程度。
好在关氏并不同她在这上面多计较,只把碗盏又推了推,柔声道:“这些先不急,快吃吧,粥都要凉了。”
月荣想到老梗叔先前报来的事情,心头沉重,勉强咽了几口,问:“母亲想必已是知道了吧?”
关氏也不否认,看着她把那粥吃得差不多了,方才道:“说一说你对这事的看法。”
月荣微顿:“那刘顺家的既然半夜来报信,想来肯定不是因为昨天来府里做了一回事就感念主家的缘故,无非想图个厚厚的打赏罢了。”当然,也亏得她有这种贪心,方才让她家不至于事到临头手足无措,一直被蒙在鼓里,“我问过她,府里并没有人亲自出面,跟他们交易的是赌场里的一个惯客,叫做来四,每人给了五钱银子,说是要他们明天在看热闹的时候顺带着嚎一嚎就好了,在外面做散碎零工的都叫去了,加起来,三四百人是有的。另外,她家男人还接了别的任务,虽然给的钱是多了一些,可活一个接不好,就有可能身家不保,因此上才想着来这里告发的。”说着月荣把那来四嘱咐的话说了一遍,冷哼一声道,“什么叫杜公仁义,天道不公?皇天不佑?简直就是想生生把我们一家往造反的路上逼呢。所以,我方才得信后想了一想,这日子肯定是改不得的,要想让背后谋划这事的人偷鸡不着还蚀把米,办法也尽有,只不过,”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闷闷的,“就是费银子了一些。”
“原来你是为这个才愁眉不展的。”关氏微笑,道,“其实这个倒不用担心,分家时老老太爷偏疼,着实给了老太爷一些好东西,只要那边正房能全归到手,便是真过不下去了,只要变卖其中一样,足可以够我们家这些人一年的嚼用了。”
月荣听得大喜:“当真?”见关氏确定,心头大安,喜滋滋道,“这就好了。”又抱怨,“家里既然有这些个宝贝,母亲也应该早点告诉我嘛,亏我费了那许多脑筋。”
关氏正色道:“既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非到万不得已,怎么好变卖?”
月荣叹气:“那倒是。”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关氏看出了她的心思,也不点破,只似笑非笑望着她:“那么这件事,你就没想过不费银子的办法吗?”
“不费银子?”月荣大愕,“眼下这种时候,能利用的时间已是不多,还有什么比拿更多的钱去把那些被人收买的流浪汉泼辣货更有效的?”
“这么简单粗暴的办法,还只有妹妹敢想。”
门帘掀开,带进一股逼人的寒意。月荣和关氏回头,看见杜青扶着碧梧走了进来,不由大惊失色,前者更是忙忙跳下炕,埋怨地看了一眼碧梧道:“天气这么冷,怎么让九少爷出来了?”
杜青咳了咳,摆摆手阻止了月荣的火气:“不怪她,听见说是下了雪,忍不住就想出来看看。”又拍了拍自己的身上,“看,我穿得厚厚的,保证不会把自己冻到。再说了,今天是大日子,儿子不孝,父亲在日一直让他担心,今天又怎么能不起来送他最后一程?”最后这句话,是看着关氏说的,目光里满是请求与哀肯,“若是错过今日,孩儿怕是要后悔一辈子,便是活着,也没什么意趣了。”说着,他蓦在跪了下去,“万求母亲成全。”
月荣和碧梧没撑住,竟就随他那么跪倒在地,地下冰寒,他这病久了的身子又怎么受得了?关氏也吓了一跳,忙道:“你起来再说话……好吧,我就答应你了。”
杜青这才起来,就这么一会儿,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月荣心疼,埋怨道:“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固执,就不想想,若是因此你们身体有什么差池,父亲泉下有知,怎会安宁?”
关氏和杜青看一眼,有志一同地决定转移话题。关氏待杜青在炕上坐好,拿了两个大迎枕让他靠上,又用褥子把他全身都包裹住了,这才问:“你刚才说,妹妹的办法简单粗暴,难不成,是你想到了更好的主意?”
杜青道:“不敢说更好,但也一定见效。”
月荣闻言眼睛一亮,一时忘了先头的抱怨,忙问:“哥哥快说,妹妹愿闻其详。”
杜青微笑:“妹妹可还记得父亲是因为什么被罚廷责?”
“这还能有什么,全天下都晓得的呀,因言获罪,太后天子震怒。”
朝官又在边上添油送火,否则,怎会三十板子下来,打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说起这个,三人至今仍是既不解又愤怒,关氏捂着嘴,又是好一阵咳嗽,杜青见状,忙道:“所以,事实上,对付这种事,有比银子更见效的办法,那就是命。”
“怎么说?”
“刘顺家的为什么要来告密?除了贪银之外,就是怕送了自家男人的命。要知道,这里虽不是京城,可如今天下不太平,流寇四起,反贼横行,成安这边虽因地方富庶,民众稍安,但父亲在日,就曾听闻先帝时被罚去甘南封地的晋王有异动之象,而这甘南,离咱们成安并不太远啊。如此关键时候,当众诽谤朝廷,成安的地方官怎么会不高度注意?所以,既然他们想到要用谣言助势,自然,我们也不妨再推波助澜一些。就说,上面下了严令,着羽林卫严密监视防卫,一有乱动,以晋王党论,杀无赦!”
这一段话,大概是最近杜青一气说得最多的话,因着身体的原因,所以断断续续的,有好几次,月荣都忍不住想打断他,让他停下来,好好缓口气,休息一下。
但她也更明白,还能够帮到家里,是杜青的心愿,否则,就像他说的,活着便没有了任何的意趣了。
听完之后,她也明白了杜青的意思,一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晋王之才,天下皆知,是他将贫穷闭塞的甘南经营成了西北第一大富庶之地。当然,晋王之反心,也是天下人皆心知肚明的,否则,他也不可能,舍了自己嫁到京中贵族实际是作为人质的女儿不要,十年之间,再没有应召回过京城一次,还大肆豢养门客无数,屯兵已达十万。
如果说,如今的流寇横行,各地小反不断是太后的身上痛,那么,晋王的存在,就是太后的心头病了。成安是甘南往外突围的一个重要的交通要道,晋王要反,第一个要拿下来的,就是成安,否则他粮草兵械将无以为继。
因此,太后将以暗杀闻名的私人特务羽林卫调出来监视成安一带的动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来四收买的那些人,或者是为了钱什么都敢做,但与赚钱相比,或者,他们更惜的,还是自己那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