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急得直转,“去看医生吧?”我摇摇头,天很冷,飘着细碎的雪米。“那,向邻居索些?”我又摇头。楼上一家回父母家了,女房东待我们总是怪兮怪兮的态度,夜阑更深,越发不便打扰。“你先睡吧,过会儿就好了。”我扯住镇的袖子,极不忍心看他写稿熬红的眼里再添血丝。
“我陪着你。”说着,镇坐在床头,操起一把口琴横在唇边:“我给你吹口琴吧,入了神,就忘记疼了。”
悠扬的琴声溪水般消进夜色,那样清纯。那样真挚、那样深邃和旷远。雪花越飘越柔越轻越缠绵优美,甚至调皮地从窗缝、门隙挤进屋,铺成银白的一小片儿。我圣女般静坐床头,若静坐镇的诗词间,冷意渐渐退去,一股的暖流从镇变幻着的指尖溢出,漫过夜色,一直涌向心底。陪我苦熬深夜的,是我心爱的人。
记得《圣经》上说,亚当以一根肋骨制造了夏娃,我问;这是夫妻相濡以沫、相依相偎的缘由吗?生旅漫长坎坷,但对相亲相爱的人来说,痛苦和艰辛何其渺小啊!凡尘那么滞重,放在爱情的天秤上,却轻得一如鸿毛。凝望镇俊美的脸庞,我相信爱着的故事绝不是神话。
黎明时分,我的脸弦月般凸起一侧,镇再也不肯耽搁,“房东的灯亮了,先要点姜,天明马上去医院。”我怕房东疑虑,索性一起前去。
房东厨房的门设在院落一角,朝我们开。踩雪穿过院子,停在门前,轻轻叩,没动静,重重叩,仍没动静,镇的拳头握成锤,咚咚鼓样擂,仍了无声息。“她听不到,或者根本不想睬我们。”我泄气地拽住镇,打算回折。镇誓不罢休。厨房的窗虚掩着,镇说:“我爬进去偷吧!”刚嵌开窗,就听里面扬起尖利的呻吟声。
跑回家取药、拧湿毛巾、借车、挂号、就诊、输液……我的牙疼闪在一边,整个清晨、翌日都献给了病中的房东大嫂。
又一个黄昏,我和镇坐在房东的床旁,任她一手拉住一个,说感恩话:“其实,我是嫉妒你俩太好了,所以平时才——”抵南方数日,我已半生半熟听懂许多俚语了。
那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凡尘中藏着许多俚语,密布许多情感的网络,能够有幸牵出一线,系上镇的脚踵,彼此相伴,踏出生命的辙痕,活一世,也够了。好一夜同样黎明时分,屋后传来类似婴儿的啼哭声,低一阵高一阵荡过枕际。我一轱辘爬起来,推起镇:“快去看看,谁家弃婴了,无论什么样的孩子,都抱回来。”因为屋后流洞一条大河,沿岸芦荻茂密。
镇飞快地打开后门,只见银白的荻丛前,一只发情的猫,凄厉地嚎叫。“动物也必须有伴,你别再操心了,留点心思给我吧。”镇睡思恹恹地说。
抓住镇的手,沉沉睡去,无论什么样的屋檐,我给他的,都将是一世的情缘。
幸福仅仅依赖于爱情,依赖于有没有爱情;爱情本身就是幸福,而这爱情是和“才情”分不开的。
求偶飞行——普里什文
在这本该是山鹬求偶飞行的时日里,一切如平常般美好。但是山鹬却无踪迹可寻。我沉浸在回忆之中。山鹬没有飞来,而在那遥远的过去没有来的却是她。她是爱我的,但是她觉得我对她的激情是无法用爱来报答的,所以她没有来。我也从此脱离了这“求偶飞行”,永远不再见到她了。
此刻是如此美妙的黄昏,百鸟争鸣,万籁俱在,惟独山鹬不曾飞来。两股水流在小河中相遇,发出撞击声,随即又归于沉寂。河水依旧沿着春天的草原缓缓地流动。
后来我发觉自己陷入沉思:由于她没有来,我一生的幸福却降临了。原来她的形象,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消失了,但留在我心中的感情,使我永远去寻找她的形象,却又总是找不到——尽管普天下的万象都是我关注的焦点。于是,普天下的一切,都像是人的面孔似的映现在她一个人的面孔上,而这副宽阔无边的面孔的姿容就足够我一辈子欣赏不尽,而且每逢春天总有一些新的美色映入我的眼帘。我是幸福的,惟一觉得美中不足之处是没有让大家都像我一样幸福。
我的文学生涯就是我自己的生命,这是我的文学生涯常胜不衰的原因。我觉得任何人都能够做到像我一样:且试着吧,忘掉你在情场上的失意,把感情移注到字里行间,你一定会受到读者的喜爱的。
此刻我还在想:幸福完全不依赖于她之来或不来,幸福仅仅依赖于爱情,依赖于有没有爱情;爱情本身就是幸福,而这爱情是和“才情”分不开的。就这样,我一直想到了天黑。我突然明白了:山鹬再也不会来了。我的心像刀割一样刺痛。我低声自语道:“猎人啊猎人,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手下留情,把她留住呢?”
虽然我们不能主宰生活中欢乐的事或痛苦的事,但是我们可以很好地选择我们自己所读的书籍、所参与的娱乐活动、所保持的友情关系。
别做情感的奴隶——休谟感情过于细腻敏感的人,很容易受偶然事件的左右,每个成功或顺利的事件都使他兴高采烈,而一旦处于逆境或遭到不幸时就垂头丧气,沉溺于强烈的悲伤之中。给他一些恩惠和提拔,就会使他感激涕零,而稍微伤害了他一点,就会招致他的愤怒和怨恨。得到点尊重和夸奖,他们会忘乎所以。略受轻蔑,他们就会悲观失望。
不可否认,这样的较有沉稳性格的人有着更多的兴奋和快乐,但自然也有更多的刺骨的忧愁。但是如要权衡一下事情的轻重,我想,如果一个人能完全主宰他自己的气质,就一定宁愿具有沉稳的品格。因为命运的好坏,不是我们自己可以随意支配的。再者说在生活中欢乐的事并不见得比痛苦的事多,这样,敏感的人能尝到欢乐的机会就不一定少于尝到痛苦折磨的机会。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是很容易不检点、不谨慎的,也就很容易犯错误,而这些错误常常是无可挽回的。
虽然我们不能主宰生活中欢乐的事或痛苦的事,但是我们可以很好地选择我们自己所读的书籍、所参与的娱乐活动、所保持的友情关系。
完美无缺的境界是达不到的,不过每个有智慧的人总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自己的努力上。对于全靠其他条件才能获得的幸福,如情感敏锐精细的人所追求的那些东西,他不去追求。
人生是不断地在变化的,第一个阶段的终点便是第二阶段的起点。
致爱兰·黛丽的情书——萧伯纳
一的确如此,假如我愿意的话,我要把你送给我的一些照片送给人家。
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送我那张拍摄你的背影的照片呢?你做我的好安琪儿觉得不满意吗?你要每天做我的安琪儿吗?(写不出“坏安琪儿”这几个字来,因为我不相信有这种东西。)那些拍摄到你的眼睛的照片真是妙极了,真像天上的星星。可是,当你把灵魂和智慧之光完全转到别处而不朝向我的时候;当我只看见你那么美丽的面颊的轮廓和脖子的下部的时候,你使我产生了一种宏愿不能实现的失望和悲哀——呵,小淘气,你总有一天会使天堂和我距离太远,然后——记住,这些话如果不用坦坦白白、直截了当的方式说出来,我将会苦恼不堪。
我,萧伯纳,今日看见爱兰·黛丽小姐之玉照,觉得我的全部神经都在震动,觉得我的心弦给最强烈的情感所激动,极想把这位小姐拥抱在我的双臂中,并证明在精神上、智能上、身体上,在一切空间、一切时间和一切环境中,我对她的尊敬永远是完全充分的尊敬。
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今天晚上朗读的剧本完全失败了。这个剧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寻找黄金,可结果得到的却是枯叶。我一定要试了再试,试了再试,试了再试。我常常说,我只有在写完二十个坏剧本之后才写得出一个好剧本。然而这第七个剧本令我大吃一惊,是幽灵鬼怪的东西。我整个晚上都很快活,可是我已经死了。我读不出来,反正又没有什么值得一读的东西。你所谓家庭的温暖舒适乃是指你的家庭的温暖舒适。只要你去掉了我身上的重担,我就可以像小孩那样熟睡了。不,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家。可是,请你不必大惊小怪,贝多芬不是也不曾有过一个家吗?
不,我没有勇气,过去和现在我都是胆小如鼠的。这是确确实实的话。
她要到星期二才能回来。她并不真心爱我。老实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晓得她那种无牵无挂的独立生活的价值,因为她曾经在家庭束缚中和传统习俗中受苦;一直到她的母亲逝世、姊妹出嫁的时候她才获得了自由。在她尚未熟识世故的时候——在她尚未尽量利用自由和金钱的权力的时候——她觉得她不应该结婚。这个时候结婚便无异作茧自缚,傻不可信。根据她的理论她是不愿意结婚的。她几年前在某地碰见一个失恋的伤心男子,双方热恋起来(她是非常多愁善感的),后来她偶然读到我的《易卜生主义的精华》,自以为是在此书中找到了福音、自由、解放、自尊以及其他的东西,才开始和那个男子疏远了。过了不久,她遇见那篇论文的作者了,这个作者——你知道——在通信方面是不会令人感到十分讨厌的。同时,他也是骑自行车旅行的好伴侣,尤其是在乡间住宅找不到其他伴侣的时候。她渐渐喜欢我,可是她并没有对我搔首弄姿,假献殷勤,也没有忸忸怩怩,装作不喜欢我。我渐渐喜欢上她了,因为她在乡间使我得到安慰。你把我的心弄得那么温暖,使我对无论什么人都喜欢。她是最接近我的女人,也是最好的女人,情况便是这样。你这聪明人对此有何高见?
二呵,终于接到你的几行书了,啊,不忠的、无信的、妒忌的、刻薄的、卖弄风情的爱兰啊,你把我推进深渊,然后因为我掉下深渊而抛弃我。
你的忠告真是非常坦白而中肯。你叫我虔虔诚诚地静坐着,觉得一切都很美好,什么事也不要做。当我读到你那用漂亮的大号印刷体的字写出的训诫时,我禁不住像狮子那样地跳跃起来。啊哈,大慈大悲的爱兰啊,难道你真是一个被男人离弃了的女人,双臂既不萎缩,经验又极丰富,坐在隐僻之处纯真地克制自己吗?
我像一阵旋风那样,猝然飞上巴黎,又飞回来;亲爱的爱兰啊,现在她是个自由的女人,这次的事情并没有使她付出半个铜板的代价;她以为自己是堕入情网了,可是她心里知道她不过是领到一张药方。后来当她看见她的情人在讥笑她,推测她的心理并且承认他自己只是一瓶医治神经的药品而欣然离开时,她感到宽慰了。
除了对聪明的爱兰有用处之外,我对其他女人还有什么用处呢?在见识方面只有爱兰可以和我匹敌,也只有她知道怎样用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未满足的欲望——作为护身符。
再会——邮车快要开了,今天晚上非把这封信寄出不可。
呵,我现在生龙活虎,精神焕发,活跃而清醒,这完全是你的灵感所赐。
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哈!哈!哈!哈!!!以嘲弄对待一切错觉,给我亲爱的爱兰的只有温存。
三不能,我的确不能随心所欲地写信给你,如果什么时候想写就写,我哪里还有功夫赚钱过活?
我从前用那本漂亮的浅蓝色透明信纸写信给你,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所以只得改用这种讨厌的信纸了。坐在安乐椅上用一张张零散的纸写信是非常困难的。
不,我的膝盖的伤势并不太严重,只是不能照常活动罢了。等那块软骨跟其他部分的骨肉结合起来之后,我便可以安然无恙了。
在这个世界上,你必须首先知道所有的见解,然后选择一个,并且始终拥护它。你的见解对不对,那你可以不必考虑——北方是不会比南方更正确或更错误的——最重要的是那个见解确确实实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人家的;你要用尽全力去拥护你的见解。而且,不要停滞不前。人生是不断地在变化的,第一个阶段的终点便是第二阶段的起点。剧院跟舞台和报纸一样,就是我的撞城槌,所以我要把它拖曳到前线去。我的嘻笑怒骂只是我较大的计划的一部分,这个计划比你想像中的计划还要大。例如,莎士比亚在我看来乃是巴士底狱的一个城楼,结果非给我撞毁不可。不要理睬你那些孩子们的家庭,不敲破鸡蛋蛋卷是煎不成的。我痛恨家庭。
快要六点钟了,我得赶快把这封信寄出。
再会。
四亨利·欧文真的说你在和我发生恋爱吗?由于他说出这句话来,愿他一切罪孽得到上帝的赦免!我要再到兰心剧院去看戏,然后写一篇文章,证明他是空前绝后扮演《理查三世》的最伟大的演员。他说他不相信我们俩从未见过面,这一点也使我大受感动。有感情的人没有一个会相信这样残忍无情——指恋人不见面——的事情的。
我所提到的那一段文章,可是我看到另一段文章,里面描写你看过意大利着名演员杜扎演《茶花女》之后,怎样冲上舞台,倒入她的怀抱中啜泣。可是,你虽然读过我的剧本——比杜扎伟大得多的成就——却没有冲到我这里来,倒在我的怀抱中啜泣。啊,那没有关系,因为你现在已经恢复健康了。你熟睡吧,因为当你清醒时,你总是先想到一切别的东西和一切别的人,然后才想到我——啊,我发觉这一点时感到非常激动。没有地方再容纳另一个人了。
五这是肖伯纳前往标准剧院观看英国戏剧家亨利·阿瑟·琼斯的剧本《医生》第一晚演出后所写,当时爱兰·黛丽扮演该剧主角。
永远是我的,最亲爱的——我今天晚上不能走得更靠近你了(即使你要我走得更靠近你,那也是办不到的——你说你要我走得更靠近你吧——啊,说,说,说,说你要我走得更靠近你吧),因为如果我走得更靠近你,我是会受感情的驱使,按照心中的感受去看你,去和你说话的;而在那么许多不十分圣洁的观众的耳目之前,你是不会喜欢我做出这种举动的。当时我有一两次几乎从座位上站起来,请全体观众离开剧场几分钟,好让我破题儿第一遭抚摸着你的纤手。
我看见了那出戏——啊,不错,一丝一毫都看在眼底。我没有看你的必要,因为你的存在已经使我整个心房感到万分紧张了。
亲爱的爱兰,你想一想吧,即使你把那个恶毒的、残酷的、印第安人般野蛮的、丑陋的、可笑的羽毛饰物插在你的神圣的头发间来警告我,说你完全没有心肝,我对你的感情还是这个样子,只要你——啊,胡说八道!晚安,晚安。我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