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大人向大客厅走去,真儿果然坐在里头,正吃茶,而其子季卓熙由嬷嬷带着在院子里并几个丫头玩耍。
安常大人抱了抱孩子,问他:“熙儿从晏田回来,可曾带礼物给舅舅?”
季卓熙点头,眼望母亲,“我要把大将军送给舅舅!”
安常大人看向从厅子里出来的真儿,颔首而笑,真儿略屈了屈膝,道:“大将军是只黄莺,他稀罕得不行,这会子见了大人却嚷着要送了。”
安常大人笑道:“那舅舅谢谢熙儿了。”他又问七岁的季卓熙许多话,玩玩闹闹一阵,真儿让嬷嬷带小儿自去玩,这边同安常大人进了内院,至东庭阁内坐下。
“罗旖公主是在宫中么?”
安常大人点点头,吩咐下人送糕点、茶来。真儿看他面色如常,然而身体里的不足之症终究显现出来,纵然美貌如初,难掩双眼灰败枯槁之意。比起她在安常府的时候,现在的安常大人自然多一分成熟内敛的姿态,少一些青春风流的品性,使她觉得,这个义兄,换了一副心肠。
这几年因他的阻止而少来安常府走动,但真儿知道安常大人用心。他待人好,是真性情的好,这一点惯不会弄虚作假。外面对安常大人的传言既恐怖又真实,使人不得不担忧。
安常大人这边呢,知道真儿在这个节骨眼过来,必有重要的事讲,至于什么事,他也能猜知一二。对他来说,真儿可以让他很放心。他耐心地等待真儿说话,可以选择的话,他并不愿意听。
“大人,聘娶罗旖公主,之后是在这儿生活,还是去东括?”
“并没有去东括的心思。”
“这是天下的一桩大喜事,皇上一定开圣恩,届时一定荣耀至极。”安常大人明白真儿话中的意思,他安慰她:“近年来我身体每况愈下,经过两年战事,更是难以支撑,安常之职恐怕不能胜任,已有辞卸之意。歇下重任,只做闲云野鹤,自由自在过生活。”
真儿听安常大人如是说,知道他已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心内大安,又说些闲话。
忽听外面一叠声喊叫“大人”,真儿吓了一跳,不晓得出了什么大事。
“大人,砚姑娘方才摔了一跤,身上不大好了。”小丫头站在廊下没头没脑地通报,安常大人眉一皱,唤道:“宜静。”
宜静进来福身,安常大人问:“什么事?”
宜静说:“砚姑娘在天井让青苔滑到了,大夫诊治,说腿骨坏了。”
“即使如此,弄得丫头乱叫乱嚷成什么体统?”他站起来,让真儿再坐,自己往那边院子去了。
这个砚姑娘,真儿知道就是当年安常大人遭人口舌而买下的千华苑姑娘。从今日仗势看,这个姑娘十分张扬,自己在场,便如此沸沸扬扬闹出声,暂且不论安常大人如何宠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对安常府是极不好的。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安常大人精神不济,管不到这点或是一点儿也不想管是大有可能的,可是偌大的安常府,多少眼睛盯着,禁不起一点风浪。再有与罗旖公主的婚事近在眼前。
真儿略坐了坐,看宜静仍在眼前,细细地斟茶,想起曾一同呆在安常大人身边伺候,如今也只剩这一位了,年纪不小,生得也自有一种迷人体态,却甘愿守在安常大人边上,没惹出任何事。自己若遵循年少时的意志,大概也和她一样,长守东庭院,尽心尽力。
她把宜静拉在前面坐下,“我从晏田回来,路过你的家乡赵子州,带了些那里的特产,今日来得匆忙没带,明日送来罢。”
宜静欲起身谢,真儿摇头,“要是行礼,就辜负我的真意了。”
宜静含笑点头,真儿问她:“砚姑娘就是大人赎下的姑娘?”
宜静说:“是的。”
“没机会见着,不知品貌怎样。”
“能歌善舞,模样漂亮。”
“多大年纪了?”
“芳龄大概双十,确切的无从得知。”宜静顾自笑了笑,继续道,“您也看着不像话是不是,幸是您在,若是别的大人,便是笑话了。”
真儿诧异,“大人也随她么?”
“大人事忙,不大理会。”
真儿知道宜静当着自己才吐真言,可见这个砚姑娘越礼之甚,恐怕还有更甚者宜静不好表述。
于是真儿更想会一会砚姑娘。
她跟着宜静到得渠香院,房里站着伺候的人,并两个诊治大夫,安常大人坐在床榻前的椅子上,床上躺着的,便是前三年最负盛名的砚悉姑娘——安常大人另改了名字,叫砚君。真儿一眼看见她,即知晓症结何在。
大夫不识真儿,见她打扮,即行了一礼,向安常大人叙述伤情,无非是骨折了,养着可好。安常大人打发大夫下去写药方,然后对真儿道:“怎么过来了,咱们过去罢,晚膳就在这儿用罢。”
真儿回是,却听一个明亮的声音响起:“大人,砚儿的脚痛得厉害!”
安常大人走到她身前,掖一掖被帛,温声道:“大夫说没事,不要再乱动就是。我晚间再来看你。”
“大人一定要去吗,不能陪陪砚儿?”
“我晚间来。”
床上女子撒娇,安常大人只向其压了压手掌,不再理会,带真儿出了那里,一边走一边对宜静说:“她身边的丫头都遣出去,另找安分的来。”
宜静应是。
真儿说:“园子里花花草草比以前要有颜色多了。”
安常大人一笑,道:“有一个善弄花草的人在,多少添点生趣。”
真儿和所有人一样,认为安常大人是位谋大事之人,协帝王,平天下,安社稷,名留青史。
其实呢,纵横江河几万里,不过公子与痴情。砚君眉眼有几分苏信春神采,而安常大人养在身边,任其肆意妄为。真儿猛然想通这点之后,感到巨大的懊悔和伤心。
她再也不能去安慰伤心人的心伤了。
告别时,真儿握着安常大人的手说:“大人,一切要以身体安康为重。团圆之日也是不远的。”
安常大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罗旖公主已接到阳京,婚期定于十月初八日。可是安常大人越发勤快地出入千华苑,沉迷声色中,渐渐失去以往严谨恭谦的形象,倒成了一个纨绔风流的侯爷。
史籍上记载安常大人封居温侯之后,日益骄横,贪图淫逸,穷奢极欲,以致元统帝对其大失所望,最后更是治下大罪。不知是否为真相,而且也没有交代罗旖公主去处。野籍上却说居温侯和东括公主的爱情可泣苍穹。
景瑢对他的未婚妻,毫无感情,即使为了自己性命,也未必会娶之,正如奇善所知,景瑢已经不在乎任何事情了,所以渐渐有颓败的心绪,也就为所欲为。元统帝对这样的安常大人,可能更加放心。可是罗旖公主恰恰相反,东括国亦然。那么,只能看这场戏怎么演绎了。
传闻说罗旖公主曾撞见未来夫婿在府中与侍妾厮混于床帏的场面,尊贵蛮横的罗旖公主怒不可遏,当着安常大人的面就说要把这个侍妾手脚砍下来扔到江里去。
这事发生的几率有五成以上,安常大人确实能做到这个份上,而罗旖公主来大衡完婚,却遭遇如此对待,难免怨恨。怀有爱情的女人寄希望于成亲,认为一旦成为夫妻,他会改变,再不然,她是很有手段管束丈夫的。
可是,罗旖公主恐怕没有机会成为安常夫人了。
有一次她带了封信给安常大人,看上去很重要。安常大人当着她的面拆了看,是东括国君密信,想来是罗旖公主来时交给她的,原是要成亲后给夫婿。罗旖公主这个时候拿出来,想要对付安常大人无视她的颓废之心。
可是他看了信,什么也没说,和前几次见她那样,当她空气。罗旖公主实在想不明白,两年前他虽也淡淡,但是情意上她能感知到,很喜欢自己。难道这两年里,他的心让别人绑去了?是谁?显然不是那些个侍妾,难道是那个显得自己高雅端丽的虞琯公主?
想通这一点,她心里冷笑,看安常大人的眼神也变得刻薄。
“父王说什么?”她好奇地问。
安常大人把信递给她,意思是让她自己看。罗旖公主瞟了一眼,沉着气问:“你是什么意思?”
安常大人说:“我会回信。”
罗旖公主讨厌他这么敷衍自己,不觉得他对自己讲真心话。她哪里知道安常大人身体上受病痛折磨,想尽全力善待未婚妻,不娶她,也不毁她。
安常大人当初利用罗旖公主的爱情,心怀愧疚,今日读了信,才知道被利用的还有自己。他对东括王的野心和勇气很是惊讶,也从中感觉到自己另一层危险——在任何人眼里,他恐怕早已经是外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