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翻墙出去的。感谢谢蘅,那股残留她身上的清气终于用对了地方。
她快步走出了楼宇巍峨的“贵族区”,来到黑压压一片低矮房舍的平民区。
她在宽阔的街道上行进。虽然下着冰冷的雨,可是因为快过年了,街上还有夜市,三三两两的人们脸上喜气洋洋的,他们打着油纸伞在小摊与小摊间走走停停,选购年货。人家屋檐下悬挂着红灯笼。好一派祥和繁华景象。
只有她不属于这热闹。她裹着颜色黯淡奇形怪状的衣服,脸庞藏在羽绒服的帽子里,背着瘪瘪的背包。她走路的步伐快而乱,自我感觉惶惶如丧家之犬。
不错,一个丧家的、失恋的、没有谋生能力的人。无视个别路人诧异的眼光,兀自走着。
此刻的感觉比多年前第一任男朋友不告而别还要痛楚。那时毕竟年轻,多少有点天真和迟钝。而且那时,她还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失恋也仅仅是失恋,没有参杂着别的因素。
现在该怎么办?走到长街尽头一个馄饨摊旁,她茫然四顾。
一群明显对路边小摊没兴趣的人从远处走了过来,为首的人赫然便是那燕北侠。雨无忧以为自己眼花,她现在视力每况愈下,经常看不清稍微远一点的东西。眯着眼睛再看一看,没错,为首那人的确是燕北侠。他身旁跟着一个姿容秀丽的少女,似乎面熟。再后面,是身材挺拔艳光四射的朱婕。另外还有两个没见过的人。他们都背着长剑,眼神凌厉。雨无忧连忙蹲下去,躲在卖馄饨人身后,一动不敢动。
过了很久,她才敢慢慢站起来,探头朝街中望去,确实看不到那群人了,松了口气,赶紧向相反的方向的另一条街跑去。
这条街上同样摆满了小吃摊和货摊,她尽量躲在灯光的阴影里行走。走到一半路程,她看到一个小小的寺庙,门口有香火鼎,大门开着,里面有昏暗的灯光。
她停住了脚步,从外面观望那寺庙,心想要这么走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被丁冶发现她逃走,派人四处追,这么短时间,她最多逃到郊外,也容易被追上抓回。不如冒个险,就躲到这城里,等时机成熟再出城去翠烟县那边,这样说不定反而可以逃过一劫。
打定主意,她走进了寺庙。
这是个和尚庙,庙堂极其狭窄,只有个三五个和尚在。她跟看起来象是头的一个老和尚弯了弯腰,请求道:“不知贵寺可否借宿?”
那老和尚慈眉善目,只看了她一下,便点点头。跟一个年轻和尚说:“去叫吕妈,这位女施主想留宿。”并不提住宿费。和翠烟寺讨价还价的尼姑截然不同。
一位形容憔悴郁郁寡欢的中年女人过来,领她去了庙堂后面。
庙堂右面有一排房子,隔成很小的一间间住房。已经有些人住在这里,几乎都是面色青苍颇有穷困之态的人。这里和外面的街道的节日气氛形成鲜明对比,雨无忧感到一些压抑。
睡房门窄,只能侧身挤进。进去几乎没有踏脚的地方,直接就是个草铺成的勉强可以叫床的东西。她本来以为在朱义家住的那间屋就很遭了,没想到还有更糟的。
她头很痛,顾不得许多,将背包随便朝床角一掼,倒在草铺上就睡着了。
睡梦中觉得身上冰冷,可是醒不来,只是蜷缩着,将衣服裹紧,随后又睡去。
再醒来觉得头更疼,身体发烫,同时又觉得极冷,忍不住发抖,她知道自己生病了。艰难地支起身体,拖过背包,想从里面翻出感冒药来,找了半天,却发现除了创可贴什么药都没有了。她记得五月出行前带了许多药的,难道是丁冶把它们都扔了?
她没力气多想,重新倒在草铺上,过了没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依旧是噩梦连连。她在烈火与冰水中煎熬。有人伸手拉她。她抬眼看,是孟雨年轻俊美的面庞。她还来不及对他说什么,他的笑脸就化成了丁冶的面孔。丁冶的脸惨白,嘴边挂着邪恶的笑容。他伸出指头对准雨无忧的心口猛地一戳,她疼痛难耐,发出“啊”的惨叫声。她的忽冷忽热的身体把她的灵魂挤出了身体,不由自主向上方飘去。飘到一处云雾缭绕的所在,她看到一个长发女子背对着她。她向她走去。那女子转过身来,却原来是她母亲。以前她从来没见过母亲留长发的样子。她叫道:“妈妈!”惊喜交加地扑到母亲怀里。母亲温柔慈爱地抱着她。把手放在她脖子下面,让她全身都感到极其舒适的暖意。良久,母亲说:“你该回去了。”母亲消失了。
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脸。还有个声音怜悯地说:“造孽啊。”
还有和尚诵经的声音。
胸前依旧有母亲的手带给她的暖意。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几经聚焦,才发现面前坐了个妇人拿了条毛巾在给她擦脸。见她醒来,她很吃惊,马上露出了笑容:“阿弥陀佛,总算醒了。”
雨无忧想起来,这是那吕妈。
吕妈急急忙忙扭身出去,随后端了碗米汤回来,一口一口喂她。
后来雨无忧才知道,她大病一场,没有药救治,昏迷了十多天,差点死掉。和尚都在念经准备超度她了。
重病之下昏迷十多天滴水未沾,颗米不进居然还可以活着,未免是个奇迹。她忆起昏睡时的梦,仿佛还感到母亲的手在抚摸她。她伸手到自己脖子那里,摸到了系在红绳上的转运珠。她把珠子从领口拿出来,看到它在发着微弱的光芒。
是冥冥中母亲在救治她吗?她把珠子放在脸上摩挲。想起分别很久的母亲,她流出了眼泪。
她估计自己的病类似于伤寒,恢复需要些时日。可喜这小庙里的和尚对她饮食照顾得很周到。虽然是些粗茶淡饭,但毕竟她逐渐有了力气,可以坐起来了。
与此同时,久违的心口痛又回到她身上。每日里要痛那么一两次,让她生不如死。看来丁冶在这点上没有骗她,她是象中了某种毒。如果她坚持服兰翘丸,现在差不多都可以痊愈了吧。她请求吕妈帮忙寻一点兰翘回来,吕妈闻所未闻地瞪大眼睛说:“什么兰翘,不曾听说过。”她那表情似乎在说病糊涂了的人胡言乱语也是正常的。
腊姟不是说兰翘是寻常可见的植物吗?怎么会这么难寻。难道腊姟窗台上的两盆兰翘是丁冶以蒙面人面目放在那里,请腊姟给她熬汤的?但是腊姟不想让她知道蒙面人对她有多精心所以随口编造了谎言?
想起丁冶,她心里一阵痛。那吕妈在一旁正对着她的脸发愣,看到她表情,说道:“身子是自己的,为了男人糟蹋自己不值。”
雨无忧不解地望着她。
吕妈说:“你睡梦里一直模糊不清地喊着什么名字,我想你这个年纪,有什么人过不去,不外就是男人。都是那样经历过来的。”
雨无忧不语。
这吕妈为人极好,不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还常常跟她攀谈替她开解。有人陪着说话比自己闷想好一些,她渐渐没那么抑郁了。她跟吕妈说她是鹂州人士,姓孟,来京城寻亲不成,盘缠也花光,吕妈聪明人也没多问。
有天庙里突然来了队兵士说要查找什么将军府偷跑的丫头。雨无忧在小屋里听得紧张之极,她怕是丁冶的主意。他在京城人脉广,随便编个理由,不难找到什么人来帮他寻人。吕妈注意到她的反应,从自己房里拿了个破罐过来,再从罐子里抓了把粉末,和了点水,在她脸上三下五除二抹了一通,然后叫她躺下,把破被一直盖到她的下巴,挡住了那条新疤。
兵士进来搜查时,吕妈期期艾艾地说雨无忧是她正在出天花的侄子,所有兵士都闪开了,只有一个老的捂住口鼻凑上前仔细查看一番,竟没看出疑端,这事便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也不知这吕妈是什么路数,那么短的时间可以让她不露痕迹地变成一个脸上出逗的男人。她对吕妈好感之余又多了佩服。
不过她怀疑如果丁冶亲自来的话,恐怕不会那么容易骗到他。
此时大年已经过完,春假还在继续,这看来名不副实的小庙“银碗寺”也自有番热闹。和尚忙着炸供,还有不少居住在附近的居民来上香许愿。和尚们待雨无忧极好,最好的斋饭都是先送到她那里,让她很感动。身体刚好一点,她就靠在草铺上替和尚们缝缝衣服,以此偿恩。
其他借住在寺里的人大多是些外地人想来京城找事,有的暂时在做苦力,等着被人荐到大富人家帮佣。这些人为谋生天天在外奔跑,雨无忧几乎看不到他们的人影。只有吕妈,除了有时出去兜售花翠,大部分时间都在庙里。她问雨无忧有什么打算,雨无忧说也想找个事。她问雨无忧:“可会开脸,替人描眉化唇?”
雨无忧没给人开过脸,但化妆也算她的一个强项。她点头说:“会是会,但要两分钟之内给人易容恐怕就难了。”
吕妈笑嘻嘻地说:“你只管把人化好看就行了。我只会把人弄丑。”她本是那种憔悴的苦脸,一笑脸就成了皱橘皮,给人非哭非笑的感觉。不过雨无忧觉得她的脸就是观音菩萨的脸。
吕妈说:“那我替你留心着,等你大好了有生意就叫你去。这一行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吃不饱饿不死。”
雨无忧笑笑,说:“知道。”她没指望会象现代社会的化妆师那样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