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闲最终在席间睡着了。
从沈府到皇宫,据说可以从沈门禁地穿过去,直接翻过整座盘山,就能闯入禁宫后苑。
但走正路却要绕过大半个皇城。坐船到仁山乐水,换马到帷幄纵横,大马车等在那里。
从那条平时入集市的路往反方向走,不多远就是中门。入中门,沿下朱雀街跑上半个时辰,便是皇城的顶点。入了内门,便属皇宫地界。
宴开了一百围。
没有宫殿坐得下,所以是露天,在一进内门的大殿前入座。左文臣,右武将;因是割地奉宝之宴,不少臣工穿了一整身的孝服来,白衣巍巍,面寒如雪地盯着花枝招展的三人,缓缓走过上朱雀街,直至朱雀殿前。
乔从嘉一身龙袍袞冕,珠子流苏垂下来遮住他年轻而英气的脸。
隔着如此大一个大殿,双方说话其实并不太听得清楚。
按照礼仪山呼万岁,三跪九叩,行礼毕后,乔从嘉钦赐了一把护身短剑和一方“无患”金印。
三人也不用动,自有副将潘勇从殿中捧了出来。
潘勇是乔从嘉的表弟,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生下的孩子却毫无相似之处。
简单来说,潘勇是个小巨人;乔从嘉也算高大,潘勇却能比乔从嘉再高出一个头来,身长绝对过两米;浑身肌肉纠结,眉飞色舞,声如洪钟,掌如蒲扇。短剑和金印像小孩玩具一样待在他巨大掌中,显得可怜兮兮。
赐完印剑与诏书,便是赐宴了。因沈盘也在,是以内殿仅有国师以下前六顺位的老臣陪乔从嘉吃饭,而子侄辈的沈微行等三人恭肃退出殿外。在文武百官的两纵列之外,还有殿门口如工字形的一条横桌,桌上已经摆好了预示吉祥如意的三十六道大菜。沈绯樱代表沈微行坐下来,每种尝一口,然后沈微行与丁闲便坐在她两侧,随便弄点米饭,就着正在自己面前的菜吃下肚。
遥遥可以看到乔从嘉频频举杯祝酒,眼波隔着面上的珠帘往下面望;丁闲看看沈微行,只是低头吃饭,专注无邪;不禁想,山长水远,你们之间从前至今,从前往后,恐怕便是如此迢迢隔阻了吧?
日头起来,正好晒在丁闲身上。再加上摆在丁闲面前的菜她不爱吃。所以在战舞开始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睡了过去。
战鼓冲天。
丁闲以为自己是睡了几生几世。但睁开眼看,却不过片刻。
战舞结束。出行的号角声震得人耳膜刺痛。
这时候久违了的沈阁月,一身金色装束,自后面进了大殿,上了龙椅,跪叩圣安后,便坐在侧。她的职责是带领出那四名赐予七杀国的美女——四个不到十六岁,八字纯阴纯吉的处女,清一色裹着大红色披风走出来,一个个素面脂粉不施,却都有种悲剧般从容的美。再然后丁闲看到的事情令她一口咬到自己的嘴唇——
四名美人面对皇帝,齐齐将披风拖了下来。
披风之内,是一丝不挂的肉体。
青涩的,雪白的,莹润如玉的,纤毫毕现的。
美人下拜,叩首,姿态叫人目眩。
再然后起身,转身向沈微行等与百官,亦是下拜。
丁闲看看旁边的人,显然众人俱被震撼。但这含义却不难懂——此去敌国,侍奉敌主,此身愈是明艳,便有愈多屈辱。便从此刻,在金殿上将这种必将来到的屈辱展览示众,让君臣都不许忘记,这样的肉体;让君臣都在怀想这肉体时,如临其境地体会到她们辗转在异族身下的哭喊与凄凉。
沈绯樱装模作样地示意了下,沈微行与丁闲起身,拾起披风,护卫四名美人走下大殿,慢慢朝着下朱雀街走去。
名义上,陈静与丁云二人,是专职护送四位美人入谒的专员。
下到宫门口,四位相貌丑陋的婢女等在小马车前。美人们默默无表情地上了马车;沈微行与丁闲则骑马信步追随在后面。
不久沈绯樱的马车与潘勇以及潘勇从将的马匹就追上来。潘勇的马亦比寻常神骏要高出半个脖子,顾盼生威,极其气派。
再后面,两百先锋轻骑默默无声,如影随形。
丁闲想,不知道那两百影卫在何地?
隔着轻骑,便是代表皇上御驾亲送的明黄色马车。马车空由八名侍卫驾驶,乔从嘉却不在里面。沈盘不同意他送出城,他只好留在皇城之中,登上最高的小山丘,期望能够远远望见队伍启程时拖起的烟尘。
出了中门。郊野与城市的边际,四野里星星点点的白色或紫色的小花。
两千人马,二十辆木车,十万白银,十辆大马车已在静静等待。“行”字大旗四面,都有专人护旗,在炎热的午后静静下垂,令人好奇它们迎风招展会是如何模样。
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丁闲就着晃晃悠悠的车流节奏,成功地睡熟过去。
这一睡天昏地暗,竟连一丝梦也没有。
直直睡到了自然醒,伸头出去望,天上一轮明月,繁星点点。周边已是不知何处的郊野,清新的树草香味伴着凉风送入脾中,叫人舒爽。
转回头来,只看见沈绯樱还是那身衣服,盘腿坐在旁边。
这马车极大。丁闲本蜷在右边角落入睡,睡着睡着就伸手伸脚躺平了开来,车座的宽度倒也刚好够她舒展,只是占去了半壁江山。沈绯樱为让她,紧贴着左侧坐着,凝神聚气,闭目无声。
身下的锦衾触手如绸般滑润。背后的靠垫如鹅毛般松软。身上不知道谁给盖的披风,软得像场梦。丁闲暗忖,若不是腹中饥饿,就永生永世这么晃晃悠悠地睡着,岂非乐哉?
“你错过了饭点。”出神间沈绯樱已经睁开眼,打开前座的暗格取出一张肉饼和一壶清水递过去,“少喝些水,不方便。”
“……嗯。”丁闲如小宠物样乖乖坐起来。沈绯樱随手动了几下,丁闲眼前便出现一张小小的台子,就着吃饭刚好妥帖。
“哇,好厉害。”丁闲惊赞。
“这算什么。”
丁闲想想她几天就能开墙破洞,挖土造院子,觉得也是。
吃饱喝足,这才想起来少了个人。
“大小姐呢?”
沈绯樱指了指自己鼻子。
丁闲反应过来,十分别扭地问,“……那个,陈静呢?”
“外面。”
丁闲爬过去到沈绯樱那边,朝窗外看。
运极目力才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潘勇的大马边沈微行的深蓝色背影。
“她为啥不坐车而骑马?”
“给你腾地方睡觉呀。”沈绯樱叹口气,捏捏丁闲的脸颊。“你睡得好熟。”
“呀,你说了十三个字哎。”
——好不容易沈绯樱温柔相对,丁闲的一句话又换来了白眼。
月上柳梢。
远远前方驿馆的影子已经依稀可见。
一阵轻快蹄声。马车并未减速,沈微行如一道月影一样闪进来。
“此处只余四间上房了。”
沈绯樱皱眉,“四位美人两人一间?”
“不。”沈微行摇头,“四位美人一人一间,我们三人外加潘勇,在美人房外厅内加榻,以资保护。余下的兄弟在外宿营。”
“九夫人?”
“她是钦差大小姐的高堂,自然要住好的。”沈微行叹口气,“驿馆馆丞的房间给她住。馆丞一家改住柴房。”
丁闲怯怯问,“红鸾夫人认得我们大家。她又不知内情,迟些相见,她一口把伪装道破了怎办?我们要不要跟她打好商量?”
“不必。寻梅是自己人。”沈绯樱答得干脆。
沈微行点头,“父亲不欲九娘卷入此事之中。一路上我们会避免和她打照面;以防万一,寻梅还会在她饮食中下半成的天聋地哑散,以防生变。”
“天聋地哑散是什么?”丁闲好奇。自己虽然跟来跟去,但却对沈微行等的权谋知之甚少,完全不如沈绯樱得力。
“是这个。”沈绯樱抽出另一个暗格,指了个灰色画着娃娃脸的瓷瓶给丁闲看了一眼就合上。
沈微行解释道,“一成分量,可使人奄奄思睡,打不起精神来。两成分量,服食者会变得不爱说话,也不愿意过问外界之事。三成分量开始,会让人记忆混乱,思维迟滞,甚而有可能变成白痴。九娘只服半成,不过思维反应迟钝些,若有突发之事,也方便我们随机应变,不会伤害她身体的。”
丁闲往后缩了缩。“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药。”
“这是慢性丹药,长期服食才会有效。若急用则直接下三成分量,三日之内可以七窍玉露丹作为解药。”
沈绯樱指着暗格中形形色色药瓶补充道,“凶险,你勿碰。”
“那是。”丁闲笑着摆手,“六艺之中,我最后一个肯下功夫学的,便是丹鼎之术。”
“走了。”车轮声止,沈微行当先钻出去。“今夜有美人同眠,大家好好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