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里的灯芯爆了一下，侧躺在窗下软榻上看书的柳柳脸上突然一笑，眼神飘忽，显然心神未在手中的书里。
“小姐今日出门怎么也不带着月珠，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与谁一起用了晚膳？先前馨儿小姐还问起呢。”月珠端着一个铜盆走进房里，并没有注意到柳柳神游太虚，只是自顾自地说话：“小姐肯定走了不少地方，先泡下脚，洗澡水就快好了，等下再泡个澡。小姐今日是用艾叶还是双花？”艾叶去乏，双花便是桃花与杏花，双花美容。
月珠将铜盆搁在软榻下，却迟迟等不到柳柳的双脚，抬头一看，却见柳柳面带笑容，双眼却是不知在看向何处。“小姐，小姐？”月珠轻轻摇了摇柳柳。
柳柳恍然过来，道：“啊？月珠，有什么事吗？”
“小姐，先泡个脚，等洗澡水好了，再泡个澡。小姐今日是要用艾叶还是双花？”月珠重复道。
“双花吧，今日日头太晒，再放些桃叶。”柳柳转身坐了起来，双脚垂下软榻，月珠先将柳柳的右脚置于自己的腿上，为左脚除去鞋袜，用一根绸带将卷起的裤管轻轻绑住，不会滑落。从铜盆里掬起一把水，浇在柳柳的左脚上，见柳柳并未感到不适，再将其放入盆中。右脚也是这般。
“小姐先前在想什么？我看小姐笑得很开心。”月珠一边轻轻为柳柳揉捏双脚，一边问道。一阵微风吹过，院中青草丛中的蟋蟀“呿呿”的叫声，叫得格外欢实。月珠抬头看向柳柳，柳柳捧着书似乎正专心致志，月珠凑近一看，这书叫“口三日一”。
口三日一？这么奇怪的书名，小姐何时有这本书的？月珠暗道。再看小字，小姐这哪里在看书呀？原来是书拿反了，这书应是《一日三口》，也是讲牙人的书籍。小姐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
和风行，书房。
宋宇正在奋笔疾书，不时翻看手边的书籍。“苏锦，原产地苏浙府苏湖城。苏锦色泽华丽，图案精致绝伦，质地柔软而坚固，耐磨易清洗。苏锦品种繁多，又可分为大锦、匣锦和小锦三类，各具风格和用途。其中大锦又分为重锦和细锦。大锦是宋锦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种，图案规整，富丽堂皇，质地厚重精致，花色层次丰富，常用于装裱名贵字画。重锦则最为贵重，特点是在纬线上大量使用捻金线或纯金线……”
宋宇写得极为认真，并未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宋宇你这是不是吃饱了撑得？你那主顾好像就是要采买一些府中上下日常衣裳的面料。苏锦，还大锦，会不会有些杀鸡用牛刀？这是哪家府上啊，也介绍兄弟去那儿当个小厮，这能穿三两银子的下人服，月钱总也不能少了。”
“曾小山，闭上你的嘴，若是闲得慌，去喝杯茶去，别在这里罗里啰嗦。我了解苏锦，是为了增广见识，你以为我与你一般？一文不值的油葫芦都能被你三言两语说成是金角大将军来卖。”
“宋宇，你最近是吃了呛药了？怎么火气这么大？”
“那你曾小山是不是见着太阳从西面升起了？整日里不是见客，就是到处拉拢线头，要么便是窝在书房翻看卷宗。一向不喜做牙人的曾小山何时变得如此上心了？”
曾小山沉默了。看着手中的卷宗，上面小毫书写的文字一个个活了起来，你拉我拽，竟如拼图一般，拼出一个女子模样，嘴角旁还有一个小酒窝。曾小山笑了，伸出手轻轻一抚，女子拼图顿时消散。曾小山继续看书。
宋宇从始至终都未抬气过头，手中的笔也没有挺过，只是不断写着。
白越从书房经过，看来里面暗暗较劲的两个人，不知为何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忍不住哼起小调，大步走开。房中两人同时暗骂一声：“得瑟！”
……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陈牙，早啊！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一万，早啊！不知怎么哗啦一声，我摔了一身泥。”柳柳哼着歌就走进了和风行，一路上不忘与人打招呼。
“柳柳早啊，今日似乎心情极好啊。”钟云华在行里有一间自己的厢室，闲时休息用的。此时他正站在二楼厢房的窗前与柳柳说话。
“啊，钟主牙早，今日天气不错，柳柳心情自然就好了。”柳柳收敛了几分得色，微微一福，向钟云华说道。
“柳柳来我房里，我有几件事要问你。”钟云华吩咐道，便消失在窗前。
柳柳吐了吐小舌头，赶紧上楼去。
到了钟云华房间，房门虚掩着，柳柳轻轻叩了叩门。“进来。”柳柳便推开门走进来，未把门关上，只是微微一带，门还是保持先前虚掩的模样。“柳柳见过钟主牙。钟主牙唤柳柳来，有何事吗？”
钟云华坐在八仙桌边，正在沏茶。钟云华左手一比，“坐下再说。”
“柳柳到和风行有九个月了吧？”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钟云华端起一杯置于柳柳面前，这才问道。
“九个月一十七日。”柳柳道。这日子并不难算，柳柳是去年的九月一日进的和风行。
钟云华端起一杯茶，轻抿一口，浑浊的眼睛顿时一亮，清明起来，看来极满意自己沏的茶。“很好。你初来那段时间，我总担心你承受不住，回去抱着郑大小姐哭，却没想到你能做得如此出色。这次你考得牙首之后，行里多了不少生意，都是指名道姓要你作牙，虽然都是些小生意，但柳柳下的功夫着实不少。”
原来钟云华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这一点柳柳虽然猜着了，但钟云华从未对自己有半分偏心，所以又有些犹疑。“是西坊市与和乐坊的人吗？还是东街的南北货行？柳柳这些日子一直忙于永乐候的事，怎么也没人支会？”柳柳一脸兴奋地问道。
钟云华道：“都有，是我让他们先不告诉你的。前几****又要忙永乐候的事，又要准备考铜牙的事情，我让他们先不打搅你。那些主顾也说不急，过几日会再来找你。柳柳还记得第一日来行里的时候，我曾问过你一个什么问题？”
“柳柳又怎能不记得。为牙人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当时柳柳答说最重要的便是帮客人达成交易，还被钟主牙赶出了黄字厅。后来那问题，柳柳足足想了十几日，每隔一日都要被钟主牙赶出黄字厅。为牙人者，最重要的，仅一‘心’字尔。这是柳柳最后给出的答案，才终于没有再被赶出黄字厅。”那一段日子，柳柳记忆如新，钟云华的冰山脸，曾小山的冷嘲热讽，宋宇的含蓄提示……正是这样，才渐渐洗去了柳柳前世的浮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