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还记得她。万喜一笑，道：“大师好一双慧眼，只是一面，居然还记得信女。”
正觉点头：“彼时龙云寺里万千众，只有你乌云罩顶，是以记得清。只不过……”他闪目又将万喜看了一看，忽尔大笑：“你一进来贫僧想着似曾相识，但又觉得似乎不曾相识，这会儿子再看，原来你虽然是你，却又已不是你了。”
……
原来你虽是你，却又已不是你了——正觉这句话厉害，竟是点了万喜的出处，他能看到生死轮回的么？莫非已将她生而死，死而后生的事看了个通透？万喜被他这一句话弄了愣了一下，心间佩服，大和尚的双眼，已经不是法眼或者慧眼，而应是已修成了佛眼。
“方丈是佛界高人，佛眼如炬，的确信女已不是信女了。”万喜正色如此答道。
万喜如此答，陆彦卿抬眼，看了万喜一眼。只是那眼光不甚明朗。万喜也就未做理会。
万喜举步上前，在正觉下手的右手位坐了。正觉双手合什，冲着万喜念了声：“昨日之业障已去，今日之业障又来，求女施主慈悲，阿弥驮佛，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万喜未料到大和尚开口就谈慈悲。不由问道：“慈悲？”
正觉双目全是不忍：“正是，慈悲，女施主彼一时乌云罩顶，却心慈仁善，此一时鸿运当头，却心念杀戮，此乃业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弥驮佛。”
陆彦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心着，听到心念杀戮一句，眉头一锁，但旋即恢复如常神色。
和尚将话挑明，万喜立时明了，这和尚是说她这一世的报复心是为业障。正觉竟是要她放下复仇之心，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真的放下屠刀就能成佛？她上一世连屠刀是什么都不知道，却为何不成佛反成了冤魂？上一世万喜信佛，敬佛，但佛法佛义，只是她闺阁里无事时的寄托，并未悉心研究过。这一世心中有了上一世的心结，加之佛法未透，是以这会儿子听到正觉的劝诫，心中浮上的，竟是不屑。万喜微微一笑，道：“大师的话信女受教，只是佛家讲究顿悟，不知信女可有缘被佛祖点化，拈花顿悟的么？”
她没有正面回答正觉的话，而是径自将疑惑问了出来，她想知道自己最终将会归向何处。
陆彦卿听着这两人一问一答，心知这是这是打机锋，这对话听下去，就渐明白是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是以也就不听了，起身向万喜微一施礼：“这会儿子快晌午了，想必老爷还得一柱香的功夫才能回来，在下去安排素斋，大师这里就请小姐代劳。”
说着又向正觉拱了拱手，说声，大师稍坐。而后去了。
因是万喜与正觉的对话，有个前世今生的由头儿在里面，是以万喜倒不怕话被陆彦卿听去，总之死而复生这种事，任是陆彦卿再敏智万端，也是不能明了的吧？
只是想不到他是个干脆的人，听不明白也不好奇也不探究，竟是潇洒地转身就走了，倒不像是个小人……但他肯定也不是君子吧？万喜对着他背影略一沉吟，才又转过眼眸来，盯着正觉大师，等他回答。
正觉垂目，目光如水，“前尘受业重，现时杀业重，受业重，三千红尘尘若土，杀业重，三千红尘是红尘。”
这一句是说上一世的万喜是报偿之命数，得不该得之孽缘，偿该偿之债，红尘千般苦楚，是以红尘若土，自是可追随佛祖，这一世却是得该得之因果，得他人之报偿，是以红尘是福泽，自是红尘是红尘了。
佛说如是，自是说她这一世任意行去，且行无妨。结果无他，应是该直落红尘。
万喜起身深敛一礼，“谢大师肯出言相教。”
说完了想起陆彦卿走之前的提醒，说她还有一柱香的时间，于是又问道：“说完信女之事，倒要请问大师，肯屈尊于贱地，所为何事？”
正觉一笑：“受人所托，特来给院中人一个身份。”
万喜一惊，给院中人一个身份？那岂不是说她？她孜孜所求，就是顶了左辰的名字出去行走，重生后，她对田家有千般安排万般计较，事事都在思量范围之内，独如何能冒左辰名讳一事，没个计较。
裘夜翎曾说这事交与他办，难不成，这正觉是裘夜翎求来的？
正想着，那厢阁门一响，跟在田问山身边的济德进来了，见着万喜唬了一跳，想着老爷原说过不让小姐再抛头露面的，小姐何时这样不让人省心了，这会儿子又跑到前院来？若是被老爷看到，只怕又得急火攻心。担心老爷，面上才怔了一下，不过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奴才，脸上吃着惊，礼数却是周全的，给正觉和万喜施礼，又回禀道：“老爷已经回了，此时在书斋更衣，片刻就到。”
田问山回来的到是比预想的快。应是紧催了轿夫，疾行而归的吧？万喜起身，跟正觉道辞，转过屏风，因是陇翠斋是个临水的阁间，四面都是门，是以万喜就没从正门出去，而是开了后门，出得门来，将阁扇子反手带上，却又不走，就屏息立在原处。她倒要听听，正觉如何能给她一个身份。
不大会儿田问山就进了阁间，与正觉一通客套后，很快就谈及此行的目的。正觉朗声宣了佛号，而后才道：“贵府可有位公子，年前而殁？”
田问山声音悲戚：“正是如此，只是犬子尚未发丧，不知此事大师从何而知？”
正觉道：“此事世人虽不知，菩萨蔫会不知？”
立在阁间门外的万喜微微一笑，心想这正觉也是个圆滑的主儿，明明应是托他办事之人将左辰的事告诉他的，他却把菩萨搬出来，唬弄她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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