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沉沉,远方还挂了寥落的几疏星。上华门外已黑压压立了一片人。宫门角灯昏暗,映在文武大臣身上,只隐约显个紫色绯色的形,上绣的仙鹤纹饰一律不见,加之时属早春,天气还凉得很,众人于一块拥挤取暖,拱肩缩背,没有了平时颐气指使的神气,倒显得都可亲可敬,丝毫没有官阶高下之分了。
人虽多,四下里却是鸦雀无声,保持着异样的沉默。今日仿佛明的比往日都晚些,黎明时又起了薄雾,众人都等得有些不耐。好容易有一灯从远方飘过来,趋朝各官登时人人耸动,引长了脖子望,离得近时,才看得真切了——是大理寺正西陵大人并京兆尹冯大人。今日他俩正是有要事上奏,特许点灯。百官也借着此光上朝,蜂拥在两人身侧。
西陵徵冠进徳冠,身服紫袍,玉帛为带,又朗眉星目,面廓方正很有几分威仪。此刻他忧心忡忡的站在泰元殿上,目光像左后方描去——原本那个应站在那里,灰衣流华高蹈出尘的人却还是没有踪影。容与,唯一一个与他见了吃心妖并能上得泰元殿奏事的人没有来。容与撇的一干二净,他自己确是躲不过。他是大理寺正,一同协理吃心妖的虎贲将军还昏迷不醒,所有的事都要他来解释。可他如何禀告此事?西陵徵愁眉紧锁,暗暗埋怨起容与的清闲来。
当然,西陵徵此刻是有些多心了。如果他一直这么关注容与,那么,他就会知道,十天里,容与是有八九天不来上朝的,他一直很忙,忙些什么却也无人知晓。钦天监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可自从容与接任以来,王显示了对他无比的信任和器重。不仅许了他上朝,还奏赐了“赏朝马”——上华门下马碑前不必下轿的荣宠也是独一份了。容与,很是有些本事的。
正卯时分,内侍一声尖利的“王上驾到”殿里登时又静了几分,王上在一干内侍婢女的簇拥下缓缓走向龙椅。坐定后,一干大臣依制行三拜九叩之礼。
王上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珠后,喜怒不辨神秘莫测,他随手向殿下一指,沉声问道,“寂将军,顾将军怎么不在?”
一旁的内侍立即低头禀道,“回王上,寂将军与顾将军正在家中养伤,告了病假。”
“养伤?”王上眉峰一簇,“什么伤?”
西陵徵脱列而出,朗声道,“臣——有本要奏。”
他起得突兀,王上愣了一愣道:“准奏。”
“昨夜臣与寂将军,顾将军,钦天监容大人一起抓捕吃心妖,那吃心妖甚是厉害,幸得几位大人功夫高强,一番苦斗才将其收服了。”西陵徵边说边在心里组织语言,“只是——寂将军与顾将军都受了伤,寂将军的一只胳膊被那妖怪砍下了…….”他思来想去还是将琼娘的事隐了。
此言一出,殿里人面面相觑,话在嘴里憋得难受,恨不得现在就下朝讨论个痛快。这里面,大多数人都是暗暗窃喜的,寂琰出身显赫,年纪轻轻就拜了上将军,自然很让人眼红,加上他平素倨傲无礼,明里暗里也结下了不少梁子。现在他断了一只手,上场杀敌已经没有可能。这上将军的位置还能保得几时?镇南侯府可还嚣张的起来?
王听了也是颇为惊讶,半虚前席,慌问道,“那吃心妖如何了?”
“已经死了,现正躺在府衙之内,微臣已命人妥善看管。”西陵徵思忖了一会,又补充道,“是个修习旁门左道的苗人,还未成妖。”
王明显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寂将军此次牺牲颇大,孤要好好赏他。”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沉吟道,“就封他为绥南侯,升镇南侯为镇南公吧。寂将军现没了右手不太稳便,准他在府内修养,暂时不必出来任职了。”王悄然愣了一会儿,沉痛道“我大胤又失一员良将,实是国之不幸也。”
殿下众大臣皆诚惶诚恐,齐齐伏与地上:“臣等无能,不能为吾上分忧——”
王上宽袖一挥,颇厌烦道,“都平身吧。”说罢,又指着西陵徵恨恨道,“那吃心妖甚为可恨,前日里闯入宫中酿下大祸,今日又伤我两员大将,非啖其肉饮其血不能泄孤心头之怒!传孤旨意,将那吃心妖尸体悬于菜市口东门,曝尸百日,以煞邪佞之风!”
西陵徵躬身诺诺道,“臣遵旨。”
东方现出鱼肚,霞光万丈铺满上京城,而今日的天儿已于昨日的不同了,原来门庭若市,声势煊赫的镇南侯府如今寂寂无声,王上对寂琰是明升实贬,他恐再无翻身之机。
镇南侯立于窗前,静静的看着院中那株早凋的西府海棠,脸上满是疲惫之色。苍苍白发甚是扎眼,也不过一夜工夫,他就苍老至此。
门外一个温恬的女声,“爹爹。”
镇南侯转头看去,是长女寂瑢。十八年了,她出落得很好,眉眼里很像昭龄。想起昭龄,他不禁又悲从中来,双眼酸涩道,“你来啦,快过来。”
寂瑢闻言温顺的靠过去,她的眼角俱是红的,眼下乌青一片,想来昨夜也是一夜未眠。她张口道,“琰弟之事,实在太让人伤心。只是业已发生,爹爹也看开些呗。咱不求大富大贵,一家人安乐就好。”
她声音湿湿的,听得镇南侯又是一痛,他颤颤巍巍道,“难得你有这番见识。你母亲若是泉下有之,也当安慰了。”
寂瑢脸上一红,咳一声道,“话虽如此。只是琰弟平日里眼中无人,得罪之处甚多。今番落难,虽然我们想韬光养晦,只怕别人…….”
她话说得从容,句句站在理上。镇南侯向来看寂琰最重,很少关心这个女儿,今听她一番言论,倒是个志气高的,不觉暗悔往日小觑了她。不禁着急问道,“那依你之见——”
寂瑢蓦地跪了下去,道,“女儿愿尽绵薄之力,解今日之难。”她脸一红,好似有些难为情,“前日里,爹爹,爹爹曾给女儿提起……提起七王子…….女儿,女儿愿意…….”她虽吞吞吐吐,字却咬得极清楚。
镇南侯身子一震,愣在当场,他张口结舌,话都堵在喉里。反应良久,原本是气的火冒三丈,出口反倒笑出来,“你……想嫁给七王子?”
寂瑢看他脸色异常,吓了一吓,出口吐字依然清楚,眼神坚决:“是。”
镇南侯忽然大笑起来,他指着寂瑢,身子抖成风中的一片叶子,“我的好女儿,真真是好女儿……”
“爹爹是嫌女儿轻狂了吗?女儿……”寂瑢脸上挂不住,辩解道,“女儿……”
“哪里,”镇南侯收了笑,便显出几分阴鸷来,“你自己看得准,瞧得好,捡着高枝儿了,爹替你高兴。”
寂瑢不由得一缩,“爹爹,爹爹不成全女儿吗?”
镇南侯近乎悲咽的长叹一声,千言万语憋成低低的一句话,“我怎么有你这么个蠢货?”
他身子一晃,宽大的袍服左右摆,他晃晃悠悠出了房间,心中说不清是憋闷还是伤感,昭龄走之时,还说她死后,等的三年五年,给太后做个恩爱夫妻的样子,便可娶了琼娘。只是寂瑢从小没有母亲疼爱,一定要好好善待她——他如何不想善待寂瑢,原来府里的事都由着她来,寂琰小小年纪就被他狠心送去了疆场,也是为了以后她可以有个牢靠的仰仗。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寂瑢竟然还盘算着自己的婚事,想趁着镇南侯府余威未尽之时快快攀了高枝离了这镇南侯府。这原也没错,只是难道那七王子是傻子?他看不出镇南侯已经一蹶不振?这样还要巴巴的去求亲,寂瑢她还真是……如果真想救这镇南侯府,她只有入宫,可入的不是东宫,也不是王子妃,而是**,王妃。
昭龄啊昭龄,他叹一声,想起当年,他娶她,是利益使然,虽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于是青楼勾栏里初始琼娘,花为霓裳柳如眉,一见伊人已倾心。他每日于琼娘饮酒作乐,弹琴歌舞,好不快活。从未知道会有多严重的结局。直到有一日,昭容公主的驸马因为在外豢养小妾被太后杖责,小妾被杖毙,他才知道害怕。他才想起,他娶的是天子之女。当时琼娘即将临盆,如若此事被太后得知,孩子必定不保。于是,在琼娘生下孩子后,他孤注一掷,对昭龄坦诚,祈求他的原谅。昭龄向来温和端庄,得知此事后,不仅痛快答应帮忙,还想去看刚生育完的琼娘——他怎敢还和琼娘有所牵连?早早告诉她孩子生来夭折,给她一笔钱将她打发了。他年轻,处事欠妥,以后竟生出这么多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