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晚来临,千家万户熄了灯火,却正是百鬼夜行的时候。
木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月光透过红窗棂投下一片黑压压的树影。
朱袖在外隔间吵得睡不着,揉着眼睛进来关窗,嘴里嘟囔着,“早就跟老夫人说樱小姐这儿是老木窗,该修一修……”她重重推去,却一丝也不动——窗关的好好的,好的简直像钉在那儿。
房间里阴惨惨,朱袖几乎立时就醒了。吱呀声仍在,像是大床在动作的声响。
朱袖叫一声,“表小姐?”
没人答话,声音却是停了。房中的帘帐无风自动,映得上面的树影起起伏伏。无端的恐惧,她定了一下心神,剔亮了桌上的蜡烛,拿在手里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帘帐忽然开了,她不禁一下就大叫起来——蜡烛微弱的光映出床上一大片血迹,这却并不是最惊恐地,最惊恐的是,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一个被抛心挖肺的男人,表小姐两只手捧着一颗还没吃完的心阴恻恻一笑,变露出一幅狐狸的面容来。
朱袖清晨跪在顾家祠堂里,抽抽嗒嗒说得就是这样的话:“表小姐是妖怪,吃人心的狐妖。”
祠堂里也就三个人,跪在地上惊恐不已的朱袖,坐在下首面无表情的阿樱,还有主持家事的老夫人。
顾老夫人依然半阖着眼,手里持着念珠,声音也依然慢吞吞的,“朱袖,你是从我身边遣过去的丫鬟,又尽心尽力伏侍樱小姐三年。这时候再赶出去怕不能给你体面,不如你找个夫家,我们把你风光嫁出去吧。”
朱袖愣在那儿,像是自己听错了般,茫茫道,“老夫人不信我?”
“好孩子,快起来。”顾老夫人持念珠的手向前虚伸,像是很好耐性的解释“——只是顾家容不得编排主子的丫鬟!”
“老夫人!”朱袖哭倒在地上,“我是这院里家生家养的,作什么还要害自己的主子小姐?老夫人不信我,表小姐床上的血可是抹不去的!”
阿樱一直不做声,她不怒不惧,不分辨也不承认,安静的像上面那尊菩萨。
老夫人将目光移向她,询问,“阿樱,你如何说?”
阿樱摇摇头。
“昨晚你去哪里了?”
阿樱依然摇头。
昨夜朱袖的一声惊叫几乎把所有人从睡梦里喊起,当大家冲进房中时,却只有朱袖和床上的一滩血。
老夫人说,日落之前必当给大家一个交代,顾家满门忠烈,也不会去纵容一个妖孽。
盘问从清早阿樱又无声无息出现在房里开始,顾老夫人把所有丫鬟仆人赶出祠堂外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
这时,却从门外跑进来一个人,是府里的管家忠伯,“回……回……回来了,回来了!”
“谁回……”老夫人话未说完,人却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嘴抖了几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长安回来了。
他立在忠伯身后,明媚的笑着,人似乎比原来瘦也比原来黑了,身上还穿着甲胄,衣袍都有些旧了,只是人还是很和煦的样子。站在那儿便让人觉得满目春风生。
忽然,他眉头皱了一下,指着朱袖问道,“祖奶奶,朱袖为什么跪着?”
他声音又软又轻,很不像个大将军的样子。顾老夫人叹口气,缓缓坐下去,烦乱的摆手道,“这事儿来得蹊跷……”
顾长安皱着眉头听完始末,反而笑了,“不可能。”
极轻极淡的三个字,却重重压在在场每个人的头上,盖棺定论一般。
“少爷……”朱袖颤声,忽然她仰起头来,腮边泪痕未干,目光凄绝,“朱袖以死明志——”
话音未落人已向供桌撞去,顾长安猛一惊,阿樱双手暴长,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堪堪救了回来。
这一救,看在别人眼里却是无比惊悚。
“啊——妖,妖怪!”忠伯吓得大叫,几欲拔脚倒走表小姐真的,真的是个妖怪!
顾老夫人见惯大风大浪,面色岿然不变,冷冷喝道,“安儿,快拿下这只狐妖。”
顾长安愣在当场,阿樱回身迎上他的目光,吐出几个字,“你怕了?”
顾长安全然不能反应,良久,一字一句道,“我不怕,你不会伤人。”
阿樱沉下眸子,“可是那个傀儡师却要杀人。我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她是个人,却是个很高超的傀儡师。她恨长欢,非常恨。”
朱袖忽然扑过来,死命抱住阿樱的腰,大叫,“少爷,你不要受她蛊惑,快杀了她,快!”
“祖奶奶,祖奶奶,外面出了只吃人心的妖怪……”顾长安慌慌张张跑进祠堂,却一下愣住了,“哥哥?!”
哥哥回来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寂琰那么风光傲气的回来,她哥哥却这么——默默无声,灰头土脸?
难道她哥哥不是奋勇杀敌,百战百胜的车骑大将军么?
她一下子就觉得委屈,忽然又奇怪道,“朱袖,你抱着樱姐姐哭什么?”
顾长欢昨晚宿在左明茉家中,还不知道家里这场惊心动魄的吃人案。却在今天回府过长生桥时,瞧见桥边一大滩血,围着好多人,她问了一旁的衙役,才知道,有个人被刨肚剜心扔到河里去了。吓得她立马就奔到家里来了。
“你,你,你说什么吃人心的妖怪?”朱袖吓得连称呼都忘了,她踉跄后退几步,指着阿樱大喊,“你们信了?现在连尸体都找到了,妖怪,她就是妖怪!十年了,她的容貌还和原来一样,一样美丽!人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容颜?狐媚子,狐媚子!”
啪——阿樱反手打过去,柳眉倒竖,牙咬得咯咯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
顾长欢吓得差点哭出来,她从未见阿姐生过如此大的气。甚至,她好像从未动过怒。平日虽然训她,也只是严肃,十年来,她不忧不喜,倒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今日竟然出手打人?
“好了!”顾老夫人怒喝,随即一阵猛咳,身子抖得像风中的一片叶子,顾长欢赶忙搀过去,轻轻拍她的背,哭声,“祖奶奶,你不要生气——”
顾长安目光灼灼的望向阿樱,声音依然极尽温和,“是那个傀儡师么?那个傀儡师吃人心?”
阿樱吓了一吓,有一刹那间,她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讽刺,可是顾长安总是那样真诚,绝不欺人。她莫名的红了脸,小声道,“那个傀儡师是人,她是不吃的。是有别人想害我,是不是傀儡师我就不知了。”
“哦——”顾长安点点头,倒像真没觉得她在编慌,还很认真的考虑她的话。
“朱袖看到的全是假的?”老夫人顺过气来,冷声问。
阿樱怔了一下,眼睛瞪的很大,湖一般澄澈无边“你想……?不,”她随即摇头,“我不走,哥哥会找不到我。”
一旁的顾长安猛然看向她,脸竟然一直红到耳尖上,“阿樱……”
阿樱茫茫然回头,“我真的不知道血是从哪里来的……”
顾长安忽然跪下,他穿着甲胄,这一跪十分不便,顾老夫人惊得后退一步,脸都扭曲,好像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祖奶奶,阿樱虽与常人有异,但您是最清楚的,她绝不会伤人。否则,她昨晚为何不连朱袖一起杀了?她若是妖,岂容我们如此盘诘?这宅子里的人怕要死个干净!”他说的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孙儿愿意查清此事,七天之内必有交代!”
顾老夫人扭头不忍看他,朱袖也没了声音,因为,顾长安是那种人,他说了,就必然拼了命的做到。而他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阿樱却摇头叹息,顾长安,那个破了哥哥结界的妖怪,岂是你一个凡人能抓住的?
顾府门前,那块一门忠烈的石碑上,一条极细的红线悠悠飘着,如果有人够无聊,够仔细,那么他一定会被着一条,这条红线,像是从石碑底下长出来的,它悠悠的飘,向上飘,上面没有风,晴空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