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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信号人(1)

这条铁路曾经出过两次撞死人的事故,每一次事故发生之前,火车信号人说他都会看到一个鬼影出现,几乎要向他扑来,像是预兆着什么。结果,这一次,他又看到鬼影了,难道死神又要降临了么

当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值班亭的门口,手中拿着一面小旗。考虑到这个地方的特点,有人可能会想,他将毫不犹豫地判断出声音来自何处,但是,他并没有抬头望向我站立的地方,而是四处打量,然后又低头看着铁轨。他这一行为显然有些不平常,但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我在他上方,沐浴在落日强烈的余晖中,用手遮住阳光看他。

“嗨!下面!有没有小路可以让我下去跟你说话啊?”

他紧盯着铁轨转了一圈,然后抬起眼睛,看到了在他上方的我,没有回答。我低头看着他,也不再重复我那无聊的问题来催促他。就在这时,大地上和空气中出现了一阵模糊的颤动,很快演变成一种猛烈的震动——一列火车呼啸而过。火车经过时,一阵水蒸气在我面前升腾,随后四下消散了。我又一次向下面看去,看见他正把刚才火车经过时他拿出来的那面小旗子卷起来。

我重复了我的询问。他用卷起来的小旗子指着我所在水平面上的一点,大约两三百码的距离。我对着他喊道:“好了!”我仔细地四下察看,发现有一条小路蜿蜒而下,随即踏上了那条小路。

这条路实在是又险又陡,在一堆潮湿的石块中盘行,我顺路而下,泥泞而湿漉。我发现这条小路之长足以让我回想起他刚才给我指路时的那份勉强与不情愿。

当我走下小路时,我看见他站在列车刚刚穿行而过的铁轨之间,那神情仿佛在等着我的出现。他右手横抱在胸前,托着左手手肘,左手则撑着下巴,看上去既期待又警觉。我不禁停顿了一会儿,惊讶于此。

我从小路走下来,踏上了铁道两边的沙石。越来越接近他了,他是一个面色深黄的男人,有着黑色的胡须和浓重的眉毛,他是我见过的感觉最孤独、阴沉的人。

路两边是凹凸不平的、湿乎乎的墙壁,除了头顶的一线天空外什么都看不到,前方的道路只是这一巨大地牢的曲折延伸,另一端的道路尽头是一片暗红色的灯光,通向一条阴暗的隧道,那巨大的建筑充斥着阴森、压抑、可怕的气氛。阳光极少能照进这里,因而这里散发着一股泥土的味道,阵阵冷风呼啸而过,令我感觉寒冷,好像脱离了人世一样。

在他移动前,我已经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就能碰到他;从未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过的他向后退了一步,举起一只手。

“这可是一个寂寞的工作。”我说。当我从远处收回目光时,眼前的这个人牢牢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想,这里鲜有来访者,我应该不会是一个不速之客吧?对于他,我只是一个曾经被封闭在狭小空间中的人,现在获得了自由,并对这伟大的工作产生了兴趣。我带着敬畏和他说话,但是我对自己使用的术语实在没有把握,因为这男人身上的一些东西令我丧失了勇气。

他十分好奇地注视着隧道尽头的红光,上下打量着,就好像那上面少了些什么,随后目光又转向我。难道那灯也是他的部分职责所在?

他声音低沉地回答:“难道你不知道它也归我管?”

当我解读着他固执的眼神和阴郁的面容时,我的脑中出现了可怕的想法,这不是人,而是一个幽灵。这时我开始思考,他的大脑是不是有什么病。

现在,轮到我向后退了。但是,在我向后退的时候,我从他的眼中发现了对我的恐惧,这一发现立刻赶跑了我先前的可怕想法。

“你好像很怕我的样子。”我硬挤出一丝笑容。

“我很疑惑,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他回答说。

“在哪里?”

他指向他一直盯着的那片红色灯光。

“那里?”

他很小心地提防着我,回答(但是无声地):“是的。”

“我的好兄弟,我会在那儿干吗呀?不管怎么说,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你可以确信这一点。”

“我想我确信。是的,我确信。”

他看上去轻松起来,就像我一样。他很爽快地回答我的问题,精心斟酌着字句。不是要在那儿干很多活?是的。也就是说,他要承担很大的责任,必须非常认真,具备高度警惕性,但差不多没有什么实际工作——体力活——需要他去做,更换信号、调整灯光以及偶尔转动这个铁把手就是他在这里要做的全部工作。

对于我所提到的那些漫长而孤单的岁月,他只是说他的生活轨迹将自己塑造成了这样,而且他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他在这里自学了一种语言,如果仅仅是通过灯光传递信号也能被称为一种语言的话;他还学习了分数和十进制,并尝试了一点数学,虽然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拙于数字的人。

在值班的时候,他不需要一直待在潮湿的隧道中,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会选择待在不这么低沉阴暗的地方。但是,在时时刻刻都要加以双倍注意的电铃声中,他的这种放松恐怕比我想象的还要少。

他领着我走进他的蜗居,那里有一个火堆,一张他用来学习理论书籍的桌子,一个有着刻度盘、面板和指针的电报装置,以及他的一个摇铃。我坚信他会称自己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我希望我没有冒犯地说)可能还受过高于那个水平的教育,我注意到在大部分男人中几乎都存在这种情况。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工作间、警察局,甚至在最令人绝望的地方——军队,但或多或少也会在铁路队伍中这样。他说从小时候起(如果我能相信,但坐在那间小棚屋里几乎不可能)他就学习自然哲学和接触文学,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堕落了,从此再没有爬起来过,不过他从来没有抱怨过那些。

我在这里必须承认的是,他一直是勇敢、平静地叙述这些的,不时地插进“先生”这个词,特别是当他提及童年时。期间他被摇铃打断了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站到门外,在火车通过时挥舞旗子,还和驾驶员进行一些对话。不考虑他的职责,我注意到他非常精练而谨慎,他按音节来划分他的话语,并且知道在工作完成前都要保持沉默。

一句话,我将这个男人定义为那一职位所能雇佣的最可靠的人之一。在他和我交谈的过程中,他两次神色落寞地打断谈话,回头注视那个摇铃,然后打开小棚屋的门,向隧道尽头的红色灯光张望。

当我站起来要辞别时,我说:“你几乎让我感觉到我遇上了一个正过着惬意生活的人。”

他面无表情,压低了声音说:“我想我曾经是的,但是,先生,我有麻烦了,我有麻烦。”

“什么麻烦?你的苦恼是什么?”我迅速拾起这个话题。

“这很难说清楚,先生。如果你能再次来看我的话,我会试着告诉你。”

“我当然想再来看你。那么,什么时候呢?”

“早晨很早我就下班了,我明晚10点会再上班,先生。”

“我11点到这儿。”

他谢了我,和我一起走出门。“我会打开白色灯光,先生,”他用他特有的低沉声音说,“直到你找到上去的路。当你找到路时,别出声!当你到上面的时候,也别出声!”他的样子让我感觉这个地方更加阴冷,不过我只说了一句“好的”。

“而且当你明天晚上下来的时候,也别出声!临别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你今晚来的时候大叫‘嗨!下面’的?”

“天知道,我喊了一些带有那个意思的话?”我说。

“不是带着那个意思,先生。那是一些特别的话,我很熟悉它们。”

“我承认那是一些特别的话。我说出它们,毫无疑问,是因为我看见你在下面。”

“没有别的原因了?”

“我应该有什么别的原因?”

“你没有任何感觉那些话是通过一些非自然的方式传达给你的?”

“没有。”

他祝我晚安,然后打亮了灯光。我沿着火车来的方向走着(很不舒服地感觉好像有一列火车跟在我后面),直到找到了那条小路。上去比下来容易,我一路无事地回到了我住的小旅馆。

第二天,我按着约会的时间准时来到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小路口,这时远处的钟声敲响了。他正在下面等着我,并打亮了他的白灯。

“我没有出声,”当我们走到一块儿时我说,“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当然,先生。”

“晚上好,这儿是我的手。”

“晚上好,先生,这儿是我的。”我们手拉手肩并肩地走回他的小棚屋,进去之后关上门,坐在火堆旁。

“我已经决定了,先生,”我们一坐下来,他就前倾着身子用比耳语高一点的声音说,“你不用再次问我是什么让我烦恼了。昨天晚上我把你误认为其他人了,我因此而烦恼。”

“他是谁?”

“我不知道。”

“长得像我?”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的脸,他的左胳膊挡着脸,右胳膊挥舞着,疯狂地挥舞着。就像这样。”

我看着他的动作,那是一个手臂姿势,带着极大的激烈情绪,似乎在示意“看在上帝的分上,扫清道路”。

“一个有月光的晚上,我坐在这里,听见一个声音大喊着:‘喂!下面!’于是我站起来,从门口向外看,就看到那个人站在隧道附近的红灯旁边,向我刚才做给你看的那样挥舞着胳膊。那嘶哑的声音大叫着‘当心!当心’,然后又一次地大叫‘喂!下面!当心’。我打开灯,调成红色,然后跑向那个人,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在哪里?’他就站在隧道口处的黑暗中。我走近他,很奇怪他为什么还用袖子捂着眼睛。我走过去,伸出手想把那袖子揭开,这时候他消失了。”

“走进了隧道?”我问。

“不。接着我跑进隧道500米,站住了,把手中的灯举过头顶,看见标准距离的那些数字,还看到湿泥顺着墙壁从拱顶滴落下来。我用比跑进来时更快的速度跑了出去(因为那个地方让我有一种很可怕的感觉),用红色的灯光仔细巡视,并登上铁梯上到隧道顶部,然后又爬下来再次跑回这里。我向铁路两个方向都发出电报,‘发现警报。有什么事不对劲吗’。从两边传来的答复都是‘一切正常’。”

我尝试着说服他那个数字肯定是他的视觉假象,以及那些数字如何引起视错觉,这些错觉时常困扰着某些病人,他们中有些人对自己的痛苦变得十分敏感,甚至通过他们自身来证明这一点。“至于假想中的喊声,当我们低声说话的时候,仔细听这个低谷里的风声,听风猛烈地刮着电报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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