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只有一些按道理应该陌生,但感觉却非常熟悉的画面。没有声音,只有画面。黑白的,无声的画面。
倒塌的钢筋水泥一堆一堆地横处四野,一片片断壁残垣摆着各种凄惨姿式在无声哭泣,埋在废墟下尤自抽动的稚嫩的小手,染血的书包,欲哭无泪的面孔,缝隙里来回走动的慌乱的急促的裤脚……
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不停地穿插回放,时而清晰得恍若眼前,时而模糊得迷离破碎,伴随着一种像是来自于生命最深处的恐惧,将她重重包围,让她不能呼吸。
她一路狂奔,夺路而逃。她要逃,要躲开这些画面,躲开伴随着那些同这种画面一起扑入她脑中的腐臭气味,这些难闻的气味不是自她鼻间闻到,而是直接地印入她的脑子里,如同死亡的味道,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卫若子急切要想要逃开这种被死亡包裹的感觉,这种感觉跟她刚刚坠入黑暗之前,那片刻间所体验到的感觉一模一样。那种与死亡贴面相对时的窒息,冰冷,绝望,无力挣扎。
她想逃,她要逃,她在拼命地逃。她要逃离一切与死亡相关的事物,将自己层层包裹,将死亡远远隔绝,将那颗不堪此重的心丢回到以前简单欢乐节奏明快的生活中去……
……
……
然后卫若子被痛醒过来,身体还保持着之前坐在床上时的姿式,脸上一片火辣辣。她捂着脸,眼瞳里还堆满了没来得及消退的惊恐。
梦中各种无声画面没有在脑中留下半点痕迹,但那种如乌云压顶般无处可逃的死亡阴影,尤自笼罩着她。卫若子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前方并没有因为她的重新醒来而变得更加光亮一点,四周仍然一片黑暗,卫若子的眼神没有聚焦。
莫安之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惊恐万分的女子。看来自己刚刚粗暴的耳光,只是将她的身体打醒,却并没有将她的神思唤回来。
显然刚刚的险死还生将她吓坏了。
“卫若子?”莫安之尝试着唤了她一声。
卫若子茫然地抬起头,入眼是一张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模糊不清的面孔。她眼珠呆滞地微微动了一动,眼神终于慢慢有了聚焦,落在了莫安之脸上。
似乎是慢慢清醒的意识,让她认清了眼前这团黑影正是之前想要索她性命的魔鬼。卫若子突然猛地一下跳了起来,像是见到了这世上最恐怖的厉鬼一般。她用力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向远远的床尾里侧的角落里缩去。已经缩在最里边的角落里了,她还兀自用力地往后挤退,恨不得能将身子遁入到床后的墙壁中去。她眼神惊恐涣散,全身在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模样像极了一只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兔。
看着她惊恐瑟缩的模样,莫安之眉头越蹙越紧。莫名地想起那块屉布,以及上面那只躲在角落里,落寂地画着圈圈的小兔子。他想到了黑暗里腾升起的那一抹明媚,以及黑暗中赤祼着的那双白嫩的灵动的脚丫子。
他心中没来由地一悸,那一切显得那样生动。而那种生动,却是来自于眼前这只受惊的小兔。
莫安之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原本想好的一些试探手段,突然一下子变得卑鄙恶劣索然无趣起来。他下意识地想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她的惊恐,双手微微抬了抬,终于还是没有动弹。
虽然早已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绝对不是原来的卫若子,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清楚,比如说:真正的卫若子去了哪里?究竟是谁将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调了包?她是哪一方派来安插在自己身边的?
如今朝中局势诡异复杂。那把皇位的争夺战早在天子朝臣的心知肚明里悄然拉开了帷幕。也不知道皇帝是出于何种考虑,虽然春秋正盛,身体康健,但却早早地将皇子中排行第三的太子给定了名份。这原本是件无可非议的事。皇帝一共生了四个皇子,一个公主,太子虽然行三,却是皇后所出。大皇子早早夭了,二皇子即便名为长子,生母淑妃又极受宠爱,但仍争不过皇后亲生的太子。
二皇子的不甘不愤似乎也是理所当然,再加上皇帝似乎是因为歉疚,或者是因为淑妃,自定下太子之位后,反倒显得对二皇子要更加亲近一些了,所以难免便会让某些心思繁杂的人想得也就更加多了一些。
但这些,都不是莫安之关心在意的事。太子也好,二皇子也好,都在将注意力从权柄熏天的卫丞相身上,慢慢转移到了自己这个双榜得中的状元公身上。这无非说明两位殿下的嗅觉终于触碰到了那些隐在明面底下的暗中力量,而推动牵引这种嗅觉的,除了卫新元,自然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这是卫新元的应对吗?发现积年旧案原来还有漏网之鱼,便安排将女儿偷梁换柱,将替身安插在他身边贴身监视?卫新元这只老狐狸,会用这种烂招吗?他若当真对自己有所忌惮,当时趁着自己不备之时,直接雷霆一击将他当场灭杀以绝后患,似乎还来得更加干脆了当一些罢?他想不通卫新元要如此大费周折的必要。
有手段有力量将卫府小姐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眼皮底下调包而走的,这天下也就那么几股力量。他今日在太子别府上,故意放松警惕,任卫若子自行走开,便是想看看她会给自己带来些什么惊喜。而之前将卫若子限制在丞相府邸,禁止出入,严加看视,便是为了今日。卫若子如果真是某一方的探子,也只有在这场各方势力齐集的射柳会上,才能找得到机会与她的主子交换信息。
但莫安之万万没有想到,卫若子居然逃了。
若不是他早早防了一手,早早在卫若子身上配了神机门中特制的便于追踪的香囊,而戴着香囊,载着卫若子的马车又恰恰好从自己那位师兄身边驶过,让师兄能够追香寻踪,一路尾随,并及时将她从二皇子手中带回。若非如此这般恰好,他今日便很有可能真的就此放走了她。
这种情况的发生以及可能发展成的后果,让莫安之很恼火,他无法容忍。
卫若子想要逃跑。
那么,卫若子还有可能是卫若子。
但是,卫若子绝对不可能是卫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