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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小院儿

夏天天长。吃过晚饭,太阳还恋恋不舍地悬在天边。我和亚芳刚面对面地在饭桌上摊开备课笔记,一阵木板拖鞋的响声就从窗外传进来。不用问,准又是杨老头的孙子毛毛,趿拉着他那两块菲律宾木板,到胖婶家聊天去了。前些日子,电视台播放了日本电视剧《姿三四郎》,成天嬉皮笑脸的毛毛又有了新洋相。他用打写字台剩下的料头做了双趿拉板儿,每天下班回来就登上,声称是“竑道馆”发的木屐。

“无聊!”亚芳丢下钢笔,用食指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瞪了我一眼。

她是个班主任老师,每天备课的任务要比我这个教画画的艰巨许多。可是,在我们搬进这个小院的半年时间里,不知有多少回被打搅得无法看书写字:东屋的毛毛和西屋的小顺子打起来了;小顺子的爸爸老吴喝多了酒,在当院里唱起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西屋胖婶爱吃饺子,常把案板剁得震天动地;北屋的齐大河不是骂老婆,就是把儿子打得号啕大哭……东南西北,此起彼伏,我们九点六平方米的小屋能不受到波及么!亚芳提议,及早换房,哪怕是再小点的房也成。可现在换房容易么?还是凑合着住吧。因此,只要小院里吆三喝四地响起噪音,我就得承受她这嗔怪的一瞪。

木头趿拉板果真停在西屋门口了。

“胖婶,我爷爷呢?”

“我给你看着哪?”胖婶的嗓门又尖又亮:“甭没话找话,今儿我们玉茹跟她对象又好了,没工夫听你‘侃大山’了!”

听着听着,我和亚芳又忍不住笑了。小院里谁还看不出失恋的毛毛跟失恋的玉茹有了那个意思呢。按说他们两个青梅竹马的倒也挺合适,可胖婶是死活不同意。理由很简单:毛毛常跟自己的爷爷发脾气,要是混劲儿一上来,做媳妇的还有好吗!

“咳,您……您说到哪儿去了!”毛毛急得结巴起来,“我爷爷真的不见了,不信,您掀开我们家锅盖看去,早上我给他留在锅里的包子,一个也没少!”

“哟,是呀?”胖婶惊异的口吻里似乎还带着几分不相信。

“不会出事吧?”毛毛的声音有点发颤。

屋里,我和亚芳相对一望,感到事情不妙,因为平时以出洋相为荣的毛毛,从没有这样急切过。

果然,毛毛喊了起来:“叔叔大爷们,谁看见我爷爷了,谁看见了?”

我和亚芳奔出屋门,见毛毛正摆动着他的小平头,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左邻右舍的门口。

胖婶却若无其事地刷着碗。

哗啦,南屋的竹帘子掀开了。五短身材的老吴托着一个蓝边粗瓷的大海碗,用筷子搅拌着碗里的面条,稳当当地走出来。小顺子在后面拽了他一把,满脸的不高兴。

老吴走到院子中央,抬了抬拿筷子的胳膊,说:“哎呀,我这碗面条刚浇上麻酱,就听见炸庙的了!”

毛毛的瓜子脸陡地沉下来:

“您看见了就言语一声,没看见就拉倒,干吗说这么多废话!”

“哈哈……”老吴的嘴里喷出一股大蒜和白酒的气味,“小子,你要真知道着急,那就少窝囊你爷爷呀!”

“你……”毛毛的脸涨红了。

小顺子见势不妙,推了老吴一把,说:“家呆着吧,管什么闲事!”

“小顺子!”一直站在自家门口的吴家老婆喝了儿子一声,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过来,“这能说是闲事吗,杨老头丢了咱做邻居的能不管吗?!”她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卷卷又对毛毛堆起笑脸:“嘿嘿,毛毛,你大爷和小顺子他们爷儿俩就是说话没德性,其实他们……嘿嘿,头午我倒是看见杨老头了,往自由市场那边走去了,像是跟谁怄了气,是不是又跟你闹别扭了?”

吴家老婆特意把“又”字说得很重,使在场的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春天的时候,毛毛交了个女朋友,人家对他各方面都还满意,就是嫌他爷爷太“跌份儿”了。于是,毛毛就声称“改造”爷爷,气得杨老头在当院里坐了大半宿,也气得邻居们直对毛毛使了几天白眼,最后,那女朋友也还是吹了。

人怕揭短。此刻,毛毛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像恼怒,又像是羞愧,他咬了咬嘴唇,说:“没,没闹别扭。”

“没有?”西屋胖婶停止了刷碗,盯着毛毛追问道。

毛毛一梗脖子,带出一股斩钉截铁的劲头:“要有,我爬着走!”

北屋门响,走出了体态丰满的齐家主妇。她端着一盆水,哗地泼进院门边上自来水龙头下的泄水池,看也没看邻居们一眼,又扭扭地往回走。晚饭前,她男人齐大河从儿子口袋里翻出了半截香烟,抬手就打,她竭力袒护,也挨了一笤帚,此刻,她额角上肿起一个疙瘩,没心思管别人的事了。

“齐婶,看见我爷爷了吗?”

毛毛冲她的背影问道。没得到回音。

胖婶眨了眨泡泡眼,咧嘴笑了。吴家老婆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伤感,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便拽着呼噜呼噜吃面条的丈夫和抱着双臂的儿子,回屋去了。也许他们会继续吃着面条,把杨老头失踪的消息和齐家主妇额角上的疙瘩,与电视新闻里的悬崖跳水的镜头一起品味……

毛毛怔怔地站在那里。

我和亚芳似乎可以开口了。

“毛毛,你爷爷常常到哪儿去?”亚芳轻声地问道。

“我也说不清。”毛毛说。

“那就找一找派出所吧!”

“哟,可不是吗!”胖婶尖叫起来。她除了在家糊纸盒外,还兼任着居委会的什么委员,对派出所挺熟悉:“那个黑老李是咱这儿的片儿警,找他去!”

毛毛顿时有点振奋了,急着问:“派出所几点下班?”

“派出所嘛……”胖婶眨巴着泡泡眼,猛然,那眸子一亮:“嗬,玉茹回来啦!”

可不是么,院门口走来了漂亮的玉茹:白色高跟鞋,淡蓝色连衣裙,留着“日本一刀齐”的发型。夕阳里,那白皙的脸上罩着一层愁云,像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怎么着,他没送送你?”

“哼!”玉茹一扭身。

看来胖婶再没兴致回答毛毛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追着女儿进了屋。

“胖婶!”毛毛着急地喊了一声。

那油桶般的身子在屋门口停了一下,匆匆答道:“可能派出所压根儿就没有下班那么一说儿吧!”

我把自行车借给了毛毛。亚芳又像跟学生谈话似的叮嘱了他几句。毛毛走到门口,站住了,他用一种我从未看他有过的庄重口吻对我说:“陆老师,我知道邻居们为什么对我不热心。”

“为什么?”亚芳问。

毛毛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有点所答非所问地说:“明儿我不跟我爷爷发脾气了。”

我微微一笑,催他快走。

毛毛的父母全在外地工作,至今没能调回来。他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奶奶死得早,爷爷很宠爱他,致使他爱耍个脾气,为一点小事就跟爷爷大吵大闹。可他也时不时地给爷爷买回些好吃的来—中式的冰糖葫芦,洋式的蛋卷冰激凌,甚至还用饭盒给爷爷提溜过馄饨侯的馄饨……

有一天晚上乘凉,我和毛毛聊得挺投机,我说他的脾气怪,他却一梗脖子说:“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我爷爷的爷爷没准就这样儿!”

究竟毛毛祖上几辈的脾气是否怪,我无从考证,反正杨老头确实很怪。

杨老头前几年得了一场大病,落了个手脚哆嗦、口齿不清的毛病。按说他该静养几年了,可他却爱管闲事:院里的泄水池堵住了,他吭吭哧哧地去鼓捣;煤铺的来登记煤了,他给人家沏茶倒水……所有这些他都不容别人夸奖,谁要夸他,他就跟谁瞪眼,嘴里还唔唔地说着什么。玉茹搞对象的那阵,有一天,都十一点多了才回来,任她在大门口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也没打破胖婶的梦。是杨老头趿拉着鞋,咳嗽着,给她开的院门。玉茹张口道谢,杨老头一瞪眼,又一阵“唔唔”,险些没把姑娘热恋中的那点甜蜜吓飞了。杨老头爱花,那些水灵灵的红花绿叶为小院争得了“环境美”的荣誉,可他泡了一大盆马掌,太阳一晒,熏得人脑浆子直发涨……难怪老吴说他“邪性”,胖婶说他是“吃饱了撑的”,齐家两口子也总是对他爱答不理的。

即使毛毛和杨老头有许多令人不解,甚至令人讨厌的地方,可是作为一个邻居,也应该在这种时候……唉!

“我总是对学生们说,我们的人民是善良而伟大的人民,要学习和尊敬他们。今天,我真怕是欺骗了孩子们……”

亚芳坐在桌前,推了推摊开的备课笔记,有些凄然了。

我能安慰她什么呢?

天黑了。我扭亮了台灯。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那纷纷,旌旗呵招展……

……

老吴的声音。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花旦改老生了。

马连良的腔调停在我们家的门口了。

“陆老师,院里凉快凉快吧!”

喊我?我不由得看了看亚芳,她皱了皱眉头,又伏在了备课本上。为了使门口外的京戏嗓门不再来一次“叫板”,我赶忙轻手轻脚地迎出门外。

“老吴,我正忙着那……”

“咳咳,当先生的忙,这我知道。可你教的那玩意儿呀,咳咳,画一圈儿,点仨点儿,又有鼻子又有眼儿——好摆弄。大热的天,歇会儿怕什么!”

老吴穿着一个大裤衩,一个大背心,手里托着一个比香瓜还要小的茶壶,吮着,死乞白赖地拽我坐到了南屋门口。坐在小板凳上,我想着先说上几句合适的话,然后就脱身,可他却先开了口:

“您说,杨老头真丢了吗?”

“这……这还能假?”

“看怎么假了。”老吴打了个饱嗝,喷出一口酒气。“您小两口刚搬来,不知道毛毛那小子的坏心眼儿,也不知道杨老头的脾气。他们呀,哼,准是吵架了。杨老头走远不了,头十二点就得回来。甭看孙子窝囊他,他可舍不得孙子呢!”

“那毛毛干吗还那么着急?”

“他着急?”老吴又吮了口茶,颇有点洞察一切的神情,“他那是让别人夸他心眼好、对老人家儿有孝心呢!他娶媳妇心切,托人介绍好几个了,人家一打听他那脾气,得,准吹。我跟我们小顺子说,现在是男少女多,才二十三四岁,还愁找不上媳妇。谁知小顺子跟毛毛一学舌,毛毛吃心了,跟我们小顺子练开了拳头了。”

听他东拉西扯地说到这里,我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据我所知,毛毛和小顺子打架的原因跟玉茹有关。

他们三个人是在这小院里一起长大的。可自从中学毕业之后,小顺子插了队,毛毛和玉茹分进了工厂,小顺子在玉茹面前越来越受到冷落了。也许是小顺子的自我感觉,反正是毛毛一有说有笑地扎进西屋胖婶家,他就瞅着生气。那天,也就是胖婶强迫玉茹不许再跟毛毛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那天,小顺子下班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把他那台“4500”搬了出来,开到了极大的音量,是一首很热闹的歌曲,好像有那么几句:“阿妹阿妹几时办嫁妆,我急得快发狂……”

开始,毛毛好像没怎么着,在自己屋里朝外伸了伸脑袋,就又像乌龟一样把脖子缩回去了。也是,胖婶都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他还能死皮赖脸地上赶着不成?小顺子有能耐,可劲儿去使,看他这个枯树杈子能不能把凤凰招来!

据毛毛事后辩解,是小顺子没结没完,还时不时冲西屋吼上两嗓子,就急得快发狂,一劲儿搓火!毛毛忍不可忍了才推门叫板:哥们,你能不能消停点儿?别再整出病来,不值。言语不合,两人动起了拳头……

“陆老师,我把车子靠在门口吧!”

毛毛回来了,我赶忙迎上去,接过自行车,问:“派出所怎么说?”

毛毛用手抹了一下脑门上的汗,瓜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说:“他们立刻就跟好几个地方联系了,说有信就打电话通知我。”

“噢,那你也该吃点饭了。”我说。

身后,老吴用力地吮了一口茶,叽哩咕嘟地在嘴里嗽了半天,又用力地咽了下去。

我看也没看他,便推车回屋了。

一夜过去了,小院里依然如故。在收音机里嘟嘟响过七声之后,左邻右舍们又和往常一样的开始动身了:吴家父子一前一后地从竹门帘里出来,老吴用火柴棍剔着牙,小顺子斜眼瞟着自己映在窗玻璃的影子,抻了抻紧身尼龙衫。齐家主妇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拽着儿子,并低声嘱咐着儿子什么。胖婶用尖亮的嗓门催着玉茹上班,还扯到了迟到扣奖金的问题。

人们都惦念着自己的事,为自己而奔忙。甚至当毛毛无精打采地走出院门时,都没有谁关切地问点什么。只有玉茹停下来看了看他,又走了。

“亚芳,杨老头会回来吗?”

下班回来,我和亚芳并肩走到院门口时,我问道。她托了托眼镜,没说话。从她那带着焦灼的沉思神情上,我知道,她和我同样期待着什么。

然而,杨老头并没有出现。

我们看到了异常的情景:东屋门前聚集着小院里的全体公民。毛毛正坐在门槛上哭泣。

怎么,又出新岔子了?

我和亚芳径直朝那里走去。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邻居们。首先是胖婶尖亮的声音:“陆老师哎,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我走到毛毛跟前。他抬起头,站起身,啜泣地说:“一整天都等着派出所的电话,没来。我就给他们挂了电话,他们说,现在还……还没信儿……”

哦,已经一天一夜了!一个腿脚不灵活,口齿不清楚的老人,该不会出现意外吧!

“陆老师,您给出个主意吧。”

“是啊,有什么法子呢?”齐家两口子对我说。那两双眼睛里透出罕见的焦灼,决不亚于他们发现儿子偷着抽烟。

胖婶也居然庄重起来了。她看着我,目光中没有了往日常有的不屑与淡然,多了几分沉重和焦虑:“陆老师,咱这院子里就您最知书达理,这事怎么办,您给拿个主意,我们都听您的。”

吴家三口子一直没说话。老吴难得拧起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小顺子期待地,时而看看我,时而又看看父亲,脸上再也找不出嫌他多管闲事的意思了。吴家老婆更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好像我一开口,就会有解疑释难的高招。

还有玉茹,她把纤细的小手搭在亚芳的肩上,低声地说着什么。

亚芳开口了:“我看,让报上登个《寻人启事》吧?”

“《寻人启事》?对呀,这是个好办法!”胖婶尖声提议,“一定要让报社把杨老头的照片登得明显点,最好加上黑边。”话刚出口,她立刻觉得不对劲,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门,骂自己糊涂了。大家也并没有感到她的话有多少晦气,而是关切地议论起该如何去报社。

毛毛很受感动,仰起瓜子脸,向大家报以含泪的微笑。可是,他又很快地低下了头,着急地说:“我爷爷从来就没照过相。”

“啊?一张也没有?”胖婶问。

“有,有一张全家合影,还是我周岁时照的。”

大家沉默了。不知是失望还是惆怅,我心里浮起一股酸楚。

皱眉的老吴抬眼看着亚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显得有些不安。他环视了一周沉默的邻居们,生硬地说:“陆老师,您不是教画画的吗!干脆,依我说,您费心给画一张得了。”

“画像?我这水平……”

“咳,您还客气什么。”老吴说得很诚恳:“谁让您有这手艺呢!”

“对,画一张吧!”

“兴许比照的还像呢!”

西屋胖婶和北屋齐家夫妇附和着,玉茹和小顺子张罗着去买素描纸。我呢,我又看了看亚芳。她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瞪了我一眼,说:“这不是谦虚的时候。”

邻居们都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为杨老头画一张铅笔素描,以他在全家合影里的模糊形像为基础,再加上我头脑中平日积存的印象。

毛毛客气地把我让到他那张崭新的、产生过木头趿拉板的写字台前。那并非为写字,纯粹是为了摆设美观的玻璃板上,摆放着一盒我从未见过的外国香烟。

老吴来了,难得他嘴里没有了那股大蒜和白酒的气味了。

胖婶来了,她那尖亮的嗓门有些低沉了。

齐大河也来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大概还来不及抖搂儿子的衣服口袋。

他们围着我。

“咳,我这人是一根筋,自个儿怎么想,就认那个死理儿。我以为毛毛和杨老头……咳!”老吴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没膝裤衩,很难为情。他说他已经托人给单位捎信儿了,明天请一天假,沿着护城河沿儿走一遭。因为杨老头口齿不清楚,脾气又死倔,是饿死不向别人伸手的人,兴许是在城边儿的哪个犄角旮旯走不动了。

胖婶很为老吴的这种精神感动,想必是觉得一个五级工请事假太了不起了。“大兄弟,你一天光工资就得扣下两块老几,啧啧,二斤瘦肉钱。”她郑重地咳了一声,说:“明儿个,我、齐家大兄弟还有毛毛都去找,一人包几条胡同,见人就打听。少挣俩子儿怕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嘛!”

“得,就这么着!”齐大河一甩胳膊,像做出了一项重大决策。

看到自己的建议被立即响应了,胖婶又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地说:“往日这院里有杨老头,咱不觉得有什么,今儿个这一大白天没见着他,这心里呀,又觉得缺了点什么。唉,上回包饺子,玉茹要送过一碗来,我,我没舍得让送。真要是杨老头有个好歹的,我……”胖婶的泡泡眼里闪动着泪光。

“咳咳,胖婶子!”齐大河连忙插话,并且看了看毛毛。

毛毛并没有在意胖婶的晦气话,只是感激地望着大伙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邻居们围着我。我拿铅笔的手有些哆嗦了。这时,齐大河的媳妇来了,冲着丈夫说:“快管你儿子去吧,又来回拨弄电视哪!”

“没工夫管他!”齐大河喝斥了女人一嗓子,一甩胳膊。她老婆被这冷不丁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上的那个隐隐可见的疙瘩。

还是老吴那没喝酒的大脑比平日灵活,拽着齐大河说:“咱们走吧,胖婶子也走,在这儿呆着也帮不上忙,弄不好还添乱!”

胖婶连连点头。齐大河抬腿往外走,到了门口又道:“有事言语一声啊!”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桌上的香烟几次被毛毛推到我面前,我摆摆手,他有些发窘地笑了。

“毛毛,你出来一下。”

门外传来玉茹的声音。待毛毛走出门,那悦耳的声音压低了许多:

“你生我的气吗?”

“生你什么气?”

“我不该听我妈的,那个人家里有钱,可老想跟我……他不好,你……别怪我,行吗?姿三四郎!”

“嘿嘿嘿!”毛毛笑了。

玉茹的高跟鞋声远了,回到西屋。

我禁不住停下笔,看着毛毛进屋。那瓜子脸在灯光下有些泛红。

……又响起脚步声。进来的是小顺子。毛毛一愣,迎上去。而小顺子却直奔到写字台前,问我:“画完了吗?”

“还差一半。”我说。

小顺子轻轻吁了口气,欲言又止。转身要走,毛毛拦住了他。

“顺子,别跟我记仇,我……”

小顺子一摆手,说:“别说这些不搁盐的话了,咱俩从小就一块儿抓土扬烟儿,有什么仇呀!你家出点事,咱能看笑话?跟玉茹说说,咱哥们儿也没想坏你们的事儿。”

毛毛紧握住了小顺子的大手。

我继续画着杨老头的肖像。一个比一般人还一般的老头,在我笔下渐渐清晰起来了:那纵横交错的皱纹,记录着他坎坷艰辛的人生旅途,那混浊的老眼,却仍然闪现着希望的光。他依恋着这个世界,依恋着他的花,依恋着在他身边长大的孙子,也依恋着胖婶、老吴和齐大河。他不该这样悄悄地消逝,不该……

“毛毛!毛毛在家吗?”一个沙哑而急切的声音。哦,是传呼电话的老头。

我和毛毛奔出门。

全院的邻居们也全都走出来。

沙哑的声音带来佳讯:“派出所打来电话,让你马上去,他们找着你爷爷了。”

啊,全院沸腾了。男公民自告奋勇地跟毛毛一起去派出所,女公民们交口感叹。最后,还是小顺子说话最有威力:“我去,我有力气,把杨老头背回咱们小院。”

“别,借辆三轮车去!”老吴说。媳妇勇敢地扯了他一把,“推车去呀!”他连连点着头,转身去了。

这时,亚芳也把我的自行车推了出来。

玉茹说:“你们赶紧去吧,我在家给杨老头,不不,给爷爷包馄饨。”她看着毛毛。

胖婶大方地笑了。“对,杨老头准饿了。”

在笑声和叮嘱声中,毛毛和小顺子飞身骑上了自行车。他们的记性好,但不会记仇。就像这院里的气氛,虽然热闹得出了噪音,但却很和谐,很悦耳……

我没有画完杨老头的肖像,但我日后会领他上一次照相馆的。亚芳准会同意。

谁捅了我一下?

是亚芳。她托了托眼镜,没瞪我。那镜片后面的眼眶里,噙着一汪晶莹的泪花。

哦,我们的小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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