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程赴欧洲之前,旅行社的孙小姐就告诉我,接待我们全陪的安娜小姐是意大利东斯特拉旅行社的“中国通”,她年轻、漂亮、善解人意并极能干。对于我这个“半吊子”英语的《人民文学》作家考察团领队来说,自然喜不自胜。因为这意味着我将省却许多麻烦,有更多的时间去饱餐异国秀色。
不想,刚在罗马下了飞机,就叫我憋了一口闷气。
在行李传送带前伫立良久,直到一件行李也没有了,仍未见到我们托运的行李,找到海关官员,他听我们连说带比划了半天,只是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没办法,我只好跑出海关去找安娜,因为按规定,我们一在罗马下了飞机,就由她全权负责了。好在意大利的警官并不特别“刻板”,听任我自由出入,直到与拿了一块接机牌的安娜小姐接上头。不过,年轻并且确实漂亮的安娜却没有表现出“善解人意”和“极为能干”,她随我来到海关门口,竟如钉子一般站定了,说这是海关,不可以随便进的。无论我怎样动员,她只是望着那几位高大健壮的同胞,轻轻地摆着手,那双像海水一样湛蓝的双眸中,充满着敬畏、渴求和几缕无奈与焦灼。其实,人家警官很“通情达理”,我只是用手势比划了一下我们遇到的困难,他便双手攥着别着手枪的腰带,很潇洒地一摆头,说了一句带颤音的中文单词:请—进!
这个安娜小姐,真是太刻板了。
过后不久,我又一次领教了她的刻板:那天,我们乘车从所住的宾馆赴古罗马斗兽场参观。途中,见一满头飘雪的长者正悠然地喂食鸽子,他身旁的地下放着一个提包。蓝天、绿草、白鸽,那情景真是很美也很祥和。可是,另一个像是散步的带鸭舌帽儿的老头儿从他身旁走过时,突然间拾起地上的提包就要跑,两个老头拉扯起来,不过一二个回合,年长者终于不敌,“鸭舌帽”得手后撒腿就跑,拐进一条街道后,把提包扔进路旁的草丛,正正帽子,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这一幕,被我们看了个正着儿。此时,路上空无一人,我于是示意安娜停车,以便我们“见义勇为”,但是安娜把脸一扭,似乎没看见一样。
这个安娜,不仅刻板,简直有些不近人情了。
或许安娜也感觉到了我的情绪,除必讲不可的话外,对我总是“敬而远之”,我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对她的工作时有指摘。如果不是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我也许会带着这种印象结束欧洲之行。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们路过一个很大的皮革市场,大家提出要购买一些皮革制品,因为意大利的皮子在世界上享有盛名。于是,约定一个小时以后在市场门口集中。我在一个摊位前看上了一个女式皮包,准备买回去送给妻子,正讨价还价间,安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的身后,对一个留着连蓬胡子的中年汉子说了些什么。她说的是意大利语,我听不懂,但是从她的神态中我感觉到了她的激动、严厉和愤怒。果然,那意大利中年汉子将一个钱夹放到她的手上,然后,朝我做了一个怪样儿,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很清脆地打了一个“榧子”,走了。
上帝!我的钱包。原来,这家伙是趁我不备时伸出了第三只手,早就听说意大利窃贼猖獗,果然言之不谬。我接过钱包,连忙向安娜道谢。安娜那两道弯弯的柳叶眉轻轻向上一挑,嘴角便荡出了一缕笑意。她摆摆手,很中国地说了一句:不客气。
原来,安娜从这里过,见那连蓬胡子一个劲儿在我身后挤,凭经验断定他不是“良民”。于是,悄悄盯着他,在他刚一得手时“挺身而出”。
我问,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安娜说,我叫他把钱包还给你,否则我就要报警了!我还说,他是中国作家,作为一个意大利人,你难道愿意让他带着这样一种遗憾离开意大利吗?
我说你不怕吗?
安娜瞪着一双湛蓝湛蓝的双眸反问我,为什么要怕呢?他干的事见不得人,而我做的事光明正大,他应该怕我才对啊!
我有些糊涂了。以此观之,安娜本极有正义感,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车上的一幕呢?听我趁机说出疑问,安娜很认真地回答说,为什么不停车?因为那是警察的工作,而我的工作是当好你们的陪同。而且,我们的日程表是以分为记时单位安排的,上面并没有抓小偷的内容!见我仍有疑惑,她又说,他干了坏事,上帝会惩罚他的。至于今天的事就不同了,你是我的客人啊!我咧嘴笑了笑。不过,那笑容肯定有点尴尬,因为我仍然没有弄明白应该怎样理解安娜的做法,到底是忠于职守,还是刻板冷漠?
平心而论,安娜对工作是很尽责的。
比如,参观考察时,她总是甩开那两条修长的腿跑前跑后。当我们饥肠辘辘地坐在餐桌旁时,常常会发现少了安娜。因为30多人的考察团,且年龄大者居多,总有人或因贪恋异国风光,或因体弱跟不上队伍而落在后面。安娜要把掉队的人一个一个找齐才会坐在餐桌旁,而这时又差不多到了出发的时间,加之她对中餐不很习惯,常常是还没吃几口饭又举起考察团特制的鹅黄色小旗走在队伍前面了。
在巴黎时,我感到安娜似乎有些郁郁寡欢。诗人小文提议,安娜或许太累了,我们买一束花送给她吧。我一想,也是。就在昨天,团里的一位老先生因为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是晚上回到宾馆后,安娜却坚持带他到医院去做了检查和治疗,然后又联系保险公司赔付,折腾了大半宿;刚才还趁午餐时跑了好几条街道,为四川的一位诗人去买一种适合欧洲用的电源插座,以便他每天晚上能及时为自带的录像机充电。鲜花很快买来了,是一束鲜艳的红玫瑰。安娜接受它时,特别高兴。她把鲜花放在唇上,鼻翼不停地抽动着,双眸也变得明亮起来,如同燃着了两颗火星儿:谢谢你们,它会让我度过非常愉快的一天。果然,这一天中安娜始终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束花,吃晚餐时还特意把它插在了餐桌中间的花瓶里,对着它端详了好一会儿。我当时还以为,这束花仅仅驱赶走了安娜的劳累,实在不曾想到,如果没有这一份浪漫,安娜也许会中途离我们而去。
那是回北京后,为我们安排这次考察活动的孙小姐告诉我的:当安娜得知她将成为一个中国作家考察团的陪同时非常激动,因为她对中国文化非常感兴趣,曾在北京和西安就读汉语专业,业余时间喜欢读诗和小说。可是,在巴黎圣母院,在卢浮宫,在巴尔扎克和雨果的故居,面对着中国作家提出的一个个深层次的问题,旅游学院毕业的安娜常常感到力有不逮。望着作家们时而流露出来的失望神色,她很自责也很痛苦,曾打电话给总部,希望换一个比她更精通欧洲文学的陪同来。我知道,意大利的经济不很景气,找一份工作很难,尤其像这种收入不菲的职业,所以她很珍惜。而中途一旦被换回,安娜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宁肯冒着失去这份工作的危险也不愿意让中国客人失望,这使我很感动,如果当时我明白真相,一定会向她献上一份更厚重的敬意。聊以自慰的是,不经意间送上的那一束鲜花换回了安娜小姐的自信,也让她感受到了中国作家的真挚与友善。
可是,安娜兴奋的情绪还没能持续一天,就又一次险些跌入冰谷。
第二天中午,参观完凡尔赛宫,安娜领着我们穿越了好几条街道来到一家中餐馆儿就餐,不想入座不久,竟被饭店的领班告之要在门外再等上一个小时。理由是,他们没有接到东斯特拉旅行社的传真,所以不能先接待我们。一些已疲惫不堪的团员愤怒了,吵吵着这是旅行社和你们之间的事,与我们无关,我见挤满饭厅的是一个台湾旅行团,不愿在异国他乡上演一场中国人的“内讧”,便动员大家离开了餐馆。安娜小姐确实能干,不到半小时就让我们在另一家中餐馆落座了。其实,在哪家餐馆就餐,东斯特拉旅行社总部早就事先安排了,安娜的责任就是领着我们到时去。这个差错,或者在总部,或者在餐馆,本与她无关,可是,安娜却红着脸,目光中充满了歉疚与不安。吃饭时,每张桌子上了好几瓶啤酒,我找到餐馆领班询问原由,原来是安娜自己掏钱请客,以此对这次失误表示歉意。我认为不妥,提出啤酒费用自理,领班上身前倾,笑容可掬地摇摇头:“不可以的。陪同小姐已经把钱付过了!”
渐渐地,我对安娜的善解人意和能干有了更深的感受。
考察团到瑞士后,我们下榻的是一座很豪华的四星级宾馆。入住时,服务员不允许我们单独将行李提进房间,而是由他们用行李车搬运,而后,每件行李要收取五美金小费。我找到安娜,说这种做法恐怕不妥。第一,我们没有要求他们提供这种服务;第二,即便这是他们酒店的规矩,所需费用也应该由旅行社支付,因为这是事先有约定的。安娜掏出手绢轻轻地擦去额头的汗水,眨了眨有着一双长睫毛的眼睛,语气很坚定地说,对,不应该付的,我去找他们的总经理交涉。过了一会儿,她敲开我的房间,说总经理已经下班了,不过明天上班后我会去找他说清楚的。第二天早晨,我跑完步从外边回到宾馆,见安娜正跟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交谈。见我进来了,安娜迎上来笑着说这中间有点误会,现在搞清楚了,小费我们的旅行社已经事先付过了。我说,麻烦你了。安娜摆摆手,很中国地回答说:“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那语调中有几分调皮,还有几分幽默。
有些腼腆的安娜确有很幽默的一面。
考察接近尾声时,大家已经同安娜建立了很深厚的友谊。每到一个景点,都会逐一请安娜合影留念,我于是和她打趣,安娜你都快成道具了。安娜耸耸肩,反问我:“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收费?”言毕,又很古典地笑着说:“噢,开个玩笑。”
我不善于记外国人名,安娜的全称是安娜·丽莎,有时我会不经意地叫她蒙娜·丽莎,这时,很开心的安娜就会双肩一耸,两手一摊,很夸张地倒抽一口气说:噢,上帝,不敢当!
就要分手了。15天的行程弹指之间。我们从罗马起始,经佛罗伦萨、威尼斯、因斯布鲁克、慕尼黑、卢森堡、阿姆斯特丹、巴黎、日内瓦至苏黎世,将从这里乘飞机返回北京。在开往苏黎世国际机场的大客车上,想到就要和15天来一直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安娜分手,大家都有些依依惜别。诗人小文更是情绪激动,朗诵了两句即兴创作的诗:
为什么我的心里装满了忧愁?因为我无法把你带走。
我对安娜的印象也有了很大的改观。她的善良、敬业和能干是不容置疑的,偶尔表现出的一丝“冷漠”,或许也是源于东西方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吧。于是和安娜打趣,假如你没有结婚,我们愿意你成为我们中国的儿媳妇;可惜,你已经结婚了,那么,你就做我们嫁出去的姑娘吧!
安娜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一缕疑惑。
来自遵义的作家赵剑平在一旁插话,大家的意思是,我们都很欣赏你,我们愿意把你当成我们中国的姑娘。
安娜一听,笑了。那笑容很灿烂,很动人,像车窗外的蓝天一般明澈,像蓝天下的白云一样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