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头上,像有一条小虫子在爬,痒痒得难受—大夫说他劳累过度,感冒了。今天一早儿起来,他觉得头昏脑涨,鼻子发堵,接连打了两个喷嚏,用喝剩的豆浆送下一丸速效感冒胶囊,还是没有能够抵御住感冒病毒的入侵。
的确,这两天他精疲力尽:劳改所—派出所—办事处—居委会。生活的变化像一只转动的万花筒。他早晨出去,晚上回来,想合上生活运行的节拍,可是,社会虽大,却难以找到属于自己—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位置。
“笛,笛—!”一辆解放牌卡车擦过他乘坐的公共汽车,向前开去。车上坐满了人,一面鲜红的团旗在风中猎猎飘舞。歌声,断断续续地送入他的耳鼓:
“幸福的花儿竞相开放……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他的心中涌出一股酸楚。幼时,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玩“老鹰捉小鸡”,他跑去,可人家不带他玩儿,他委屈地哭了。当时,心中也是这样一种感觉—被排斥在了生活之外,只不过,没有现在这样明确、强烈、持久罢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把头无力地靠在了坐椅的靠背上。倏地,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劳改队长深沉的声音:“人生的耻辱不在于摔过跟头,而在于跌倒了以后爬不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的上衣口袋,那里面装着劳改队长送给他的礼物—一张《新民晚报》,上面登了一条消息:一个叫金城的青年刑满释放以后,努力用汗水洗刷着以往的耻辱,重新赢得了人们的信任与尊重,同时,找回了失落的爱情。春节前夕,金城特意到监狱举行了婚礼,以感谢让他获得了新生的宝地。可是,自己呢?他鼻子一酸,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流进嘴角。喉头里的那条“小虫子”被微咸的泪水一刺激,又蠕动起来。他使劲地咳了一声,然后睁开眼,踌躇了一下,扭头把咳出的痰吐在座椅的旁边。
“嘿,你往哪儿吐?”
他看了她一眼。她那双像黑葡萄珠一样的眼睛瞪得很圆。
“说你呢!”年轻的女售票员见他木然地望着自己,平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便把声音提高了八度:“瞧你那德性样儿!”
她是在骂谁?骂自己吗?血,直往头上涌——两年前的一天,他在街上闲逛,一个骑三轮车的小伙子,一边摁铃一边冲他开炮:“看道嘿,前边那主儿!”他不能忍受这种棒喝,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于是,他一把将那个骑三轮车的小伙子从车座上揪下来,打得头破血流。在这以前,为了“拔份儿”,他曾把一颗烧红了的煤球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在哥们“啧啧”咂舌的惊叹中,获得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他不像有的“玩闹儿”那样,一点也不要脸面。他怕别人看不起自己,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或许真像劳改队长说的:自尊,如果离开了对他人的真挚尊重,就会使一个人变得更加粗俗和野蛮。同样是石头,铺在路面下的是路基石,立在路面上就变成了绊脚石。他低下头,努力克制着自己,让急剧起伏的胸膛平息下去。生活,像是一个难解的谜,一步走错,就会影响结局。自己已经有过失误,现在,正在以过去的结局为起点呵!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抬起了那张由于压抑而有些苍白的脸——她还在斜眼瞥着他:鄙夷、冷漠、不屑一顾!冰冷的目光像两条鞭子抽打着他!
他把头扭向窗外,避开了她的目光,心倏地一坠,如同在一个无底的深渊中下沉—他害怕这样的眼神。他曾看过一本书,记得苏联一个叫马卡连柯的教育家说过,你只有学会了用二十种不同的语调、二十种不同的眼神来表达自己感情的微妙变化时,你才能够称得上一个教育家。看到这里的时候他哭了,泪水打湿了书页。是呵,同样是一瞥,蕴含的感情色彩却是截然不同啊!从外表上看,他放荡不羁,前额上那道一寸来长的伤疤和向下弯曲的嘴角,甚至给人一种凶悍的感觉。打起架来,刀子冲胸口捅来,他可以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其实,他的内心虚弱极了—一个鄙夷的眼神也能在他心底掀起痛苦的大波,以至漫过感情的长堤。那几年,他已是赫赫有名的“镇三街”了,一次,在大街上碰到一个曾经毗邻而居的老街坊。他忽然异常希望这位老街坊能像幼时一样,叫一声他的小名:“三儿!”然后和他唠上几句家常。哪怕是冲他笑一笑,点个头也好。可是,擦身而过时,这位眼瞅着他长大的老人只是投来鄙夷的一瞥,如同在看一条生疮害病的野狗。他的魂像被人抓去了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一个小酒铺,一气喝了半斤“老白干”,回到家里做了一宿噩梦。
刚才,他忐忑不安地来到街道办事处,询问自己的工作。女办事员约摸四十来岁,梳着齐耳的短发,戴一副黑边的近视眼镜,显得精明而干练。她接过他递过的“户口簿”翻到属于他的那一页,看了看,随手扔过一张表格。他费力地填好了,双手捧给她。她接过来放在抽屉里,白了他一眼,像女售票员一样,鄙夷、冷漠和不屑一顾!然后,“咣当”一声关上抽屉,说:“回家等信儿吧!”那神态、那语气、那眼神分明包含着这样的“潜台词”:“就你这号儿的,还想马上安排工作?哼!……”
活在世上,被人用白眼儿瞧,真不如死了好!
车停了。正是下班的高峰,人们潮水似地涌上来,有人在大声地叫嚷:“哎哟,慢点儿您!把人都快挤成柿饼啦!”没上来的人扒着车门不肯松手,女售票员声嘶力竭地动员人们往里挤一挤,车厢像个密封的罐头盒一样令人窒息。他却感到了一种少有的充实。据说,北京的人口密度在世界上是首屈一指的。可是,他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一个“孤岛”上,四周没有陆地,没有桅帆。像躲避瘟疫的传播一样,人们总是远远地躲着他,有时他和熟悉人走了个照面儿,人家或者敷衍地应酬两句,或者弯下腰去系鞋带,其实,人家或许穿的是一双松紧口皮靴。现在好了,他的身边挤满了人,而且,有的人已经紧紧地靠在他的身上,他不再孤独了,他是人群中的一员!
“妈妈!叔叔他妈妈不要他了吗?”
“不要说,应该讲礼貌!”
他扭过脸,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他的身旁,一只手搂着孩子,另外一只手费力地抓着扶手。小女孩白白的、胖胖的,像个瓷娃娃,正睁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望着他,用纯洁的心理论证着自己的判断:“那,叔叔为什么不高兴啊?”说着,小女孩噘起小嘴,做了一个生气的样子。
他有些窘迫,忙站起身,笨拙地说了声:“您坐!”
“不,不!”年轻的母亲关切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热忱与真挚,“您身体不舒服,还是您坐吧!”
他摇了摇头,感激地一笑:“我没事儿!”
他想起了劳改队长。出来的时候,劳改队长也是用这样真挚的目光注视过他,明亮的眸子像两颗火星,一闪一闪的,点燃了他心中已经熄灭了的希望之火。只不过,在劳改队长关切的目光中,隐约夹杂着一丝担心和忧虑。而这位年轻母亲的目光,却只有关切与真挚!他感到了一种满足,完全不同于他把烧红的煤球搁在大腿上,赢得了“哥们儿”的赞佩时的那种满足—那种满足如同飘浮在荒野上的磷火,被阴暗、恐怖的暗夜包围着,使人在满足之中又觉得空虚、寂寞、孤独……
“潇潇,谢谢叔叔!”年轻的母亲见他执意不肯再坐,便亲吻着孩子的脸颊说。
“谢谢叔叔!”
记得小时候,妈妈吻着他的小脸,也曾这样教过他。那时,在他的心目中,被他感谢的人无一不是和善与美好的化身。现在,他—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也在被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天使真挚地感谢着。他笨拙地说了一句:“不用谢。”心头一热,眼睛竟有些湿润了。过去,他明抢暗偷,从社会攫取得越多,人格就越低下,在旁人的眼里,活在世上还不如一条狗。今天呢?他仅仅是让了一次座儿,就得到了这样真诚的尊重与感激!他细细地玩味着,如同咀嚼一枚橄榄。
年轻的母亲掏出钱,隔着人群向售票台张望。
他主动接过钱,帮她买好了车票,她又感激地冲他一笑,真挚地说了句:“麻烦了!”小女孩也发表“评论”了,用她那双天真的眼睛,用那颗纯洁的心:“叔叔是个好孩子,你妈妈会喜欢你的!”
周围的乘客“咯咯”地笑了。有人郑重地附和着小女孩的话:“叔叔这么爱你,妈妈是不会嫌弃他的。”他回过头儿,身后站着一位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梳着齐耳短发,戴一副黑边的近视眼镜,显得精明而干练—是她。她正在冲他微笑,镜片的后面,已经没有了鄙夷、冷漠的神色,闪动着的是鼓励与赞许的微波。他冲她感激地笑了笑,一扭头,又看见了女售票员—她也没有再瞪他,那双秀美得像黑宝石一样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歉意。
他心中的阴云消散了,心境明朗得像一块蓝蓝的天,蓝得透明,蓝得醉人!他想起了劳改队长给他们朗诵过的那首诗:“在这新时代觉醒的黎明,你为什么,聪明的愚人,顾虑重重,彷徨不定,错过一切重新开始的机会,却把自己的思想倾进疑惧的无底深坑?”
据说,这是一个叫泰戈尔的印度老头写的,可是,却好像是专门写给自己听的。真是的!自己干吗这样自卑呢?人不能改变自己的过去,可是能创造自己的未来呵!还是劳改队长说得好:“属于今天的花朵凋谢了,只要把种子牢牢握在手中,那么,明天的花朵还会再开的!”也许,自己一时还安排不了工作,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去领一个“个体营业执照”。至于干什么,他一时还没有想好。总之,如果卖绿豆芽,他不会用氨水去生;卖松花蛋,他也决不会把土豆包上黄泥去糊弄人;要是摆摊卖大碗茶呢?不管生意多好,茶叶一定只能用一次,不能像有的人那样,煮完了晒干,晒干了又去煮,让开水挂点色儿就当茶水卖—昧心的钱不能挣。用爱才能感受爱,用心才能温暖心,用给予才能换来幸福,用尊重才能赢得尊重!这是他刚刚形成的认识,它将升华为一种坚定的生活信念,引导着他走完以后的生活路程!
自然,以后的路上还会有风雨、有泥泞、有坎坷,但是,只要这个信念不变,那么,希望的太阳就将永远照耀着它!
他要下车了,忽然想到一件事,急忙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纸,蹲下身,仔细地擦净了地板上的那口痰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叠好。下车后,他要把它连同自己对生活的失望,一起扔进果皮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