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兵的连队,在小兴安的一条皱褶里,从伊春下了火车,坐上小驴车还要走上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在大都市生活惯了的人,走那路的确是一种享受:中间是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两旁是青翠欲滴的青山,不时有泉水顺着山势潺潺流下,喝一口,感觉比“可赛矿泉水”绝不在以下;那空气也像是被滤过一样,清新沁人,好像会把你的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我第一次坐着班长驾的小驴车走在通往连队的山路上,那感觉真如同置身于一幅水墨画中,心旷神怡,飘飘欲仙。
连队的生活却很苦。我们是工程兵,在深山里打洞。活儿累吃得多,高粱米饭我一顿能“造”两三碗,要是赶上吃馒头,像穿糖葫芦一样把馒头穿满两只筷子,半个钟头就全下肚了。
山里天凉,特别是冬天,西北风一刮像有无数小刀儿在划你的脸。我们住的是干打垒式的泥土房,进屋一边儿一个大通铺,取暖靠烧“火炕”,而燃料则就地取材—山里有数不尽的树枝,间或,我们也伐几颗枯树和老树,那玩意比树枝和酸枣稞子耐烧多了。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的连队生活简直就如同一幅“白描”:每天上工、训练、学习、种地,虽然没有斑斓的色彩,却也平静、有序,如同晃动的钟摆。
那是一天晚饭后,因为刚入秋,天还不冷。操场上便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或谈心,或聊天。简陋的篮球架下,有几个战士在练习投篮。我坐在操场边,正眺望着那起伏的山峦。那情景实在令人陶醉:一座座山峰,比肩并坐,如同一个个身披深绿色斗篷的仙女,正对镜梳理。晚风一吹,满山的绿树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抖动起长发。夕阳在开始吻别群山,慢慢下坠着,把一抹金光抛洒下来,又为绿斗篷镀上了一层光晕。
突然,我被一声断喝惊呆。不光是我,操场上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牵引了过去,只见副连长双手叉腰,瞪着眼,正在跟蹲在地上的班长发火儿:“你个熊兵,还反了你呢!啊?给我站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见班长和副连长在那里并肩坐了一会儿了。我一直以为他们在唠嗑儿,全连谁不知道,他们同是辽宁法库人,亲不亲,故乡人嘛。班长探亲回来,总爱给副连长带回点正宗的关东烟儿,而副连长除了在正式场合叫他七班长,平时总亲昵地叫他“宏烈”,怎么说着说着,就翻车了呢?
班长开始不动。被副连长又严厉呵斥了两句后,才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但梗梗着脖子,把脸扭向一边儿。
“怎么着,你还不服是怎么的?啊,给我站直了,立正,双手紧贴裤线!”
班长无奈,机械地照着副连长的命令做了。看得出,他心里仍然不服,但不服有什么办法,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副连长余怒未消,他左手叉腰,右手指着班长,继续数落道:“哼,就你觉悟高?冻坏了人,部队减员你负得起责任吗?明儿一早,给我交份检查来!”说完,一甩胳膊,气哼哼地走了。
班长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有些悲壮的感觉。我走过去,见班长紧咬着嘴唇,两行泪水顺着酱紫色的脸颊滚落下来。班长是个硬汉,那一次支撑山洞的一根横木掉下来,砸掉了他的两个脚趾盖儿,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今天流泪了,可见真是受了委屈。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炊事班嫌树枝不禁烧,请示副连长能不能砍几棵树,副连长同意了。可巧,炊事班的兵上山伐树时被班长撞见轰了回来。副连长知道后很生气,找到班长问他为什么抗拒自己。班长不但没有认错,还说副连长是十足的败家子儿!我觉得班长也是,这满山的树砍几棵算什么?把副连长惹恼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第二天早晨还没吹起床号,朦胧中的我听到屋外有响动,披衣出去一看,见班长正在拖一棵枯树,炊事班的门前已经堆了一大堆柴火,有树枝,有酸枣稞子。见到我,班长歉疚地一笑,说:“怎么,吵醒你了?”我忙否认,问:“班长,你这么早就起来了?”班长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答非所问:“多流点汗没什么,气力用不完,败家不行!”……
屈指算来,离开部队已经20年了。去年洪水肆虐,亘古未有,除了其他原因,和乱砍乱伐森林不无关系。于是,我不由想起了20年前的那件往事,想起了班长。我真想再坐着班长赶的小驴车,走一回通往连队的山路,那情那景不知多少回闯入过我的梦中。只是,不知道路两旁的山是不是还那样满目青翠,泉水是不是还那么清冽甘甜,天空是不是还那么湛蓝湛蓝的,像是刚用水洗过的一块碧玉,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