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孤零零的一缕青烟吃力地支起了沉重的天幕,天幕之下一片白茫茫,耀得天幕半天才睁开眼睛。
爹头前推开了门,一股寒气迎面扑来,娃背着书包在爹的身后缩着脖子嘟囔道:“爹,雪这么大,要不,今儿个别去了?”爹瞪大了眼珠子回头瞅了娃一眼,便吓得娃低下头乖乖地跟着爹迈出了门槛。
通往山外的山路已经消失了,只能辨着方向慢慢试探着自己开路了。爹在前面走,娃在后面紧跟着。走了几步,娃站住了,仍不敢吱声,悄悄地蹲在雪地里倒灌进鞋里的雪。爹听到后面没了动静,回头瞅了瞅,顿了顿,待娃倒完了鞋里的雪,说,走我的脚印!娃听话,就踩爹的大脚印,果然不往鞋里灌雪了。可走着走着,爹一脚迈进了一个雪坑里,险些摔倒,爹气得骂了一声娘。他刚刚拔出腿来,听见身后的娃“啊呀”了一声,爹回头一看,娃也掉进了雪坑,爹气得又骂了一声娘,这回是骂儿子不小心……
从家到学校五里路,父子俩在茫茫的雪地里只留下一趟孤零零的大脚印。
爹从小学校回来的时候,瞅了半天雪地上那趟孤零零的大脚印,甚至还仔细端详了一番大脚印里的小脚印,他不无得意地笑了笑。他的心中一直有一个信念,尽管他自己没能实现,但他相信娃能替他实现。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一阵激动,于是,回来的步子极其坚实有力。
然而,他身后的雪地上仍然只是一趟孤零零的脚印,只不过脚印的形状有了些改变。因为这样走回来,他可以腾出脑子来想他每天都想的事情——将来娃要考一个什么样的大学,要找一份一个月挣多少钱的工作,要找一个好看得跟谁似的媳妇,要生一个多么白皙的胖小子……
当他又一次掉进雪坑里时,他才从幻想中醒来。这一次,他没有骂娘,而是怔怔地在雪坑里站了老半天……从雪坑里上来后,他没有再踩自己的脚印,尽管他记得前面再也没有雪坑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他没有去接娃。娃自己回来的,还哭着鼻子,说是又在早晨挨摔的那个雪坑里摔了跟头。爹若有所思地绷着脸没吭声。
第二天早晨,爹推开门,雪又厚了有一寸。雪再厚娃也得上学去。这回爹让娃头里走,爹跟在身后。昨天踩出的脚印已经被昨夜的风吹平了,娃只得小心翼翼地另开一条路,娃的两条腿像两根冰锥扑哧扑哧地在雪地上扎出一排窟窿。刚开始娃还脱鞋倒了几回雪,后来娃倒不过来了,就索性不倒了。跟在娃后面的爹没有踩娃的脚印,他自己走了一条路。路上仍然有雪坑,一会儿爹一侧歪,一会儿娃一个趔趄,爹在后面看见娃掉进雪坑里,就叫娃折回来,绕过雪坑重走,娃就照着爹的话把原本一排笔直的脚印拐了个弯儿。
雪地上留下了大小两排脚印,大脚印直直的,小脚印却弯弯曲曲的。
下午放学,爹仍没去接娃。娃自己回来的,爹问娃摔跟头了没有。娃红着眼圈说,摔了。爹听了出门去一看,雪地里仍然是早晨那一大一小的两排脚印,特别是小脚印没有丝毫的变化,大脚印上倒隐约可见有一个小脚印。爹又没吱声,脸绷得更紧了。
第三天早晨,爹出去看了看,雪地里那两排脚印还在,就对娃说,今天,你踩着脚印自己上学去吧。娃虽然有些胆怯,但他不敢不听爹的话。娃小心翼翼地出了门,面对两排脚印犹豫了半天,最后他选择了自己的小脚印,因为大脚印就在旁边,就好像爹走在自己身边一样,能给自己壮胆。这一路娃走得很顺畅,因为有雪坑的地方都让自己的脚印绕开了。于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娃丝毫没有犹豫就选择了自己的脚印。
逐渐地,娃就掌握了这样一个本领。再下雪,娃自己也能开辟出一条路来。虽然有时候头一趟偶尔会掉进雪坑里,但是,第二趟的时候就决不会掉进雪坑了。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雪地里的脚印渐渐地长大了。雪地里的脚印也越来越远了。以至后来,好几年冬天,通往山外的那片雪地里不见了脚印。
大约十多年过去了。有一年冬天,通往山外的那片雪地里又有了脚印,不过是进山来的脚印,而且是三排,中间一排小脚印,左右各有一排大脚印。两排大脚印笔直的,中间一排小脚印却弯弯曲曲的。